第4章 宫廷腌臜

娡儿下学回到偏殿,桃夭正和两个相熟的宫女凑在一起摆弄院里的小南瓜。

见她进来,桃夭拿着小铁锹招手:“你回来了!女学怎么样?”

娡儿凑过去蹲下看八爪鱼一样的南瓜叶子,说金妧在女德课上给她使绊子了,张嬷嬷多么迂腐,射箭课和沙盘很有趣。

桃夭说:“金妧就是喜欢打压每一个同学,只要她把你当作竞争对手。女学只有一个通往御前女官的名额,万里挑一,两年才得选一个!要过州府初筛、礼部复核、内廷监考,最后还得皇后娘娘亲阅点头。”桃夭如数家珍。

娡儿挑眉,“做皇帝前的女官有什么好的,不还是受气?”

桃夭拨开南瓜叶,找到藏在下面的一个大的,“飞黄腾达啊。”

娡儿不置可否,“俗气,肥什么黄,像小南瓜一样变黄了好吃吗?”

她拍拍这颗,又弹弹,被桃夭阻止,“不能弹,皮薄,要破了。”

娡儿说:“她刁难我,给我使绊子,就能把名额抢过去不成?这选拔难道不是要考试看真本事?”

桃夭快人快语,接口道,“干掉一个是一个,金妧把所有的人都能弄得歪眼瘸腿不敢惹她,不就她第一了吗?”

娡儿沉默了。金妧那些明里暗里的刁难,课堂上刻意的发难,甚至散布的一些闲言碎语,根源都在这里——那个万里挑一、两年一选、足以改变命运的女官名额。

“是呀。要挤破头才能进,还吃力不讨好的东西,男儿只要在宫外通过考试便可入殿,甚至还有春秋两季。如今朝堂上又能有几位女官呢?”

芷兰接话,“听说少得可怜。”

娡儿想,世风不古,井底困蛙骈肩累足。一方欲稍舒其股,必踏下方之脊。

可井就是井,只要井在,哪怕有佼佼者能探出天窗,底下踩的永远暗无天日。

第二日女德课上,张嬷嬷又在喋喋不休地讲前朝哪怕身居高位的女官,哪怕身处高位掌握西南兵权,依然坚持每日给做长安县令的夫婿端茶倒水洗做饭:“女子当以夫为天,宜室宜家,方为贤德”。

娡儿一股血气冲上来,她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张嬷嬷的滔滔不绝,还耐心施了个礼,“弟子有疑惑。”

嬷嬷不耐烦地呵斥,“不得质疑师长。”

既然礼节行不通,娡儿两手一撂:“你老了做师,说的便都对吗?将军战功、女官政绩不讲,在学堂上教人洗脚!”

张嬷嬷气得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都跳了起来:“不守规矩!竟敢在女德课上目无尊长,还敢拿前朝那……”

娡儿不管她还在讲,继续反驳:“嬷嬷,可是你先举前朝人的例子,怎么?前朝男人是不会洗脚吗?要你教!在座的,是来学下朝之后如何端茶倒水的吗?”

嬷嬷被她气的不再怒吼,用冷冷的声音斥令她出去。

金妧在一旁帮腔:“那你别上啊?还呆在这干嘛?“

娡儿扫金妧一眼,她确实不想上了,这对她并不重要:“想想吧,各位!嬷嬷整日教的是为谁谋利!想必某些同学要说女德女诫只是女官的入场券,小不忍则乱大谋。那我宁可不要!立德为本?我看是为虏为伥。”

这话一出,整个课堂瞬间死寂。周围女生都屏住了呼吸,不解地看着娡儿,窃窃私语:这也太标新立异了,疯了吧,又偷偷瞄向张嬷嬷。

张嬷嬷拿着镇尺上前就要打她,娡儿见势不妙往窗户边跑,张嬷嬷喊人来架住她:“放肆!你这是要反了天吗?!罚去藏书阁,抄写《女诫》全书十遍!今日抄不完,不许出阁!一滴水一粒米都不许送进去!”

娡儿眼见就要翻出去,被几个女生拉住了手脚,她大骂道,“你们就这么怕她?这就叫为虎作伥!”挣脱不过,她情急之下就往她们手臂上吐口水,众人看她的眼神更像疯子了,几个女生嫌弃的移开手。

娡儿趁乱打开竹窗,脚蹬上课桌翻窗而去。

结果掉在周如的怀里。

“嬷嬷,她会抄好一遍交给你,以后不会再来讨你烦心了。”

“我以后不用来了?”娡儿见周如帮她讨价还价,抓住重点。

张嬷嬷不置一词,转身继续宣扬她的女德宗教政策,

看着张嬷嬷气得扭曲的脸,娡儿本还想据理力争,把抄写全免了,但心知辩解无用,反而可能引来更重的责罚。

她抿了抿唇,没再吭声,开心的默默收拾起自己的纸笔砚台,在众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起身走向藏书阁。

“如如姐,你怎么来了?“

周如淡淡一笑,“只是来看看你上学堂怎么样,没想到这么巧。”

娡儿不信,“哪有什么巧,有鸽子通风报信吧,还是你在宫里手眼通天啊?”她笑着打趣她。

周如摸摸她张扬的卷发:“不过是和你的灵台一点共通罢了。女诫那么厚,肯定不会让你全抄完,今天在藏书阁做做样子罢了,待会儿我接你回去用晚膳。”说完,她瞥向后方跟着的女学内侍,娡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牠一直监视着女学。

藏书阁高大幽深,只有一排排书架,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光线透过高窗,在积灰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柱。监牢是不是也像这样呢?

这里果然如设想中一样,又静又暗,除了她应该没别人了。怪不得张嬷嬷把她罚到这里,应该是觉得宛若流放吧。

娡儿找到存放《女诫》的书架,刚把厚重的书抽出来,就听见外面甬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男人特有的、带着几分轻浮和嚣张的笑骂:

“啧,这破地方,又阴又潮,一股子霉味儿!也配让本皇子亲自来?真是晦气!”

有意思,皇室秘密。

哪个皇子?娡儿放轻呼吸,像只灵巧的猫儿,悄无声息地缩进两排高大书架形成的狭窄阴影里,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在书缝里偷窥。

脚步声越来越近,藏书阁的门被推开。皇子带着两个点头哈腰的内侍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内侍手里还捧着一摞书简。

娡儿在阴影中看到了牠的下巴,斜长弯曲着,像芒果。

“殿下,这……这地方真的稳妥吗?”一个内侍压低了声音,“那批……那批东西,真要藏在这儿?万一……”

“不藏在这儿藏哪儿?!”皇子不耐烦地打断他,“父皇最近查贪墨查得紧,东宫那帮人,还有御史台那些老不死的都来我府上翻东西!内库、各宫苑,哪里不盯着?只有这鸟不拉屎的藏书阁,平日里鬼影子都没一个,那些酸儒和宫女没旨意谁敢随便进来翻查?等这阵风头过了,再想办法转运出去。”

他指挥着内侍:“快!找个最不起眼的书架顶上,塞进去!动作麻利点!”

两个内侍连忙应声,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那锦盒塞进了娡儿藏身位置斜对面、一个靠墙书架的最高层角落里,还用几卷落满灰尘的旧书夹在其中遮掩。

等牠们咋咋呼呼地走后,她猫腰往藏书的地方走,翻开查看。

第一册第二册第三册户部春审。她看的都无聊了,全是些抄的公文模板,直到指尖划过一页没那么规整的一页,隐约可见几行手写批注。

“齐州灾银,二月入库,三月无支,四月再报领白银九千两,实三成。”

齐州?那不是一月前刚发蝗灾之地?

娡儿去翻找二月月历,看了几行,感慨这些都是给周氏家族歌功颂德的鎏金本啊。

上面记载着,当时朝廷震动,皇上连夜批下白银万两,说是先赈后核。那年冬祭七皇子周允礼在朝堂上高声陈情:“赈灾非小事,齐州百姓所系社稷根本乃是。”群臣称赞他“仁心仁术”,连皇帝都点头称是。

原来是“清正仁慈”的七皇子。

她继续翻阅后面藏起来的书简,翻快了,一张调银函抄本飘落在地,应该是被人偷偷夹在里面,粘在了书页背后。落款人用的印章已模糊不清,但右下角用小篆印着:“允”。

娡儿将那张调银函偷偷收进袖中。

“七皇子贪墨?太正常了,只要牠经手,没有不贪的。”周如接过调银函说。

“你这么早就来了,我还以为要抄到一章结束。”

“有什么感悟吗?”

“简直酷刑!”娡儿说,“通篇都是把女子往‘卑弱隐忍’的框里塞,既要对丈夫低眉顺眼,又要对家长老幼百般讨好,连说话行事都要处处受限,哪有半分做人的自在?”

“这真的是前朝女史写的吗?”娡儿严重怀疑,“那些‘敬慎’‘曲从’的道理,真像男皇的阴谋。”

周如说,“牠们篡改历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那位史学家不仅编撰了前朝史,还是天文学家和数学家。甚至有可能在改朝换代之前她已经去世了。”

娡儿觉得好笑:“那很可能是被代笔或是被人篡改了,为什么没人怀疑女诫的真正作者呢。”

“礼是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的东西,擅国之威,谁敢不从。”

权力就是规训。

周如没再继续说下去,她总是点到即止,“七皇子齐州贪墨的证据我明日会拿给太子,他一直在查,你同我一起吗。”

娡儿点点头,和她走入宫灯相伴的小径,谈论晚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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