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山上一片开阔,俯瞰而去,脚下便是波澜壮阔伊水,清风淡淡吹着,微微生凉。
“哥哥,你不是说带我来看礼物吗?在哪儿呢?”
她好奇问着,此地空旷,看起来也不常有人来的样子。
陆怿握了握她的手,淡淡道:“就快到了。”
崔之锦看了看他那平和从容的神色,没有再问,默默跟他走着。
二人穿行在一片错杂掩映的丛林之中,此处山势陡峭,崖壁怪石嶙峋。
陆怿停下脚步,指着一处,对她道:“看那里。”
崔之锦的目光好奇的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清他所指之物后,瞬间便睁大了眼。
不远处的石窟内,赫然雕刻着一座巨大的弥勒佛坐像,画工雕刻,无不精巧,端坐山间,浮于伊水之上,法相庄严。
“这里怎么会有佛像?”
“你再仔细看看。”
陆怿提醒着她。
崔之锦走上前,仔细观察着那佛像的眉眼,片刻后,脑中轰的一声,这是……
这不就是照着她的眉眼雕刻的吗?
“哥哥,这……”
陆怿解释道:“为你造的佛像,给你积福,喜欢吗?”
崔之锦脑中嗡嗡,神情愕然。
魏国上下笃信佛教,时兴造像为生人祈福,为亡者追福,只是依山造像耗资巨大,普通百姓根本造不起,只有皇亲贵胄才造得起。
前世,她的儿子元胤登基后,也曾耗费数十年的光阴,为她依山开凿佛窟,造像追福。
孤魂漂泊的日子,是她的儿子倾国之力,为她做了无数功德,才让她消除怨念,有了转世重生的机会。
而那个她曾视为丈夫的男人,却待她生前绝情,死后凉薄。
在她死后,全然不过母子人伦,理所当然的把她的儿子交给他的杀母仇人抚养,让她的儿子每天都活在痛苦与煎熬之中,忍辱负重,认贼做母。
何其恶毒!何其残忍!
那时的她就恨不得活活撕碎了这对狗男女,抢回她的儿子,他们这般虚伪做作,冷血无情之人,怎么配有她那么好的儿子?
可她只是一个流浪无依的孤魂,甚至不能时刻保持清醒,愤恨却也无能为力。
前世死后的记忆断断续续,所以她也始终想不通,这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最终为何反目。
陆兰汀明明那般得宠,后期又为何那般畏惧元彻,一心盼他早死,自己好做太后。
元彻明知陆兰汀杀母夺子是想延续陆太后的路,可临终前又为什么要留下遗诏赐死,让她殉葬,不让她做这个太后,临朝称制?
真爱她的话,难道不该把自己的权力与她共享,为她铺平前路,让她余生顺遂吗?
后来,当她看到元胤族灭陆氏,为她报仇后,她才算想明白了,恐怕元彻自己也清楚,就算他不杀陆兰汀,元胤也不会放过陆兰汀。
元胤,从未真心视陆兰汀为母。
与其让儿子落个嗜杀嫡母的不孝罪名,被世人唾骂,倒不如自己亲手为他解决了这个问题,为他铺平登基之路。
元彻看不上她这个生母的寒微家世,想为儿子找一个有力的外戚背景,所以选择了陆氏,可对陆太后的恐惧,又让他不得不提防着陆氏。
因此他亲手挑起了太子与皇后之斗,利用太子生母之死,激起他对皇后的恨,迫使皇后殉葬,让她身败名裂而死,借此打压陆氏,为太子登基亲政做准备。
自幼笼罩在陆太后阴影下的他,沉醉于道家经典,将《道德经》中‘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的手段玩的淋漓尽致。
所以在陆太后驾崩后,他也没有清算陆氏,而是将陆太后的改革成果据为己有,一如既往,甚至比陆太后在世时更加优待纵容陆氏,将他们直接捧杀。
等把陆氏的价值榨尽后,又将他们鸟尽弓藏,死的死,废的废。
归根结底,他最爱的还是自己的江山。
他从来都只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帝王,女人于他,都是工具。
陆兰汀与他,也不过是一颗棋子,可恨、可怜、亦可悲。
……
“喜欢吗?”
陆怿又问她,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崔之锦眨了眨眼,逼回那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意,他不知道陆怿为她造像的用意,是否如元胤一般,可她知道,元胤很爱她这个母亲。
爱她,才会为她造像积福。
她来到佛像旁,看着佛像后的铭文——
维太平十一年四月,弟子以敬恭之心,伊川立愿兄妹平安,镂石造此弥勒佛像一躯,永愿吾妹终始荣期,一生顺遂。
太平十一年四月,是他们去年结拜的时间,原来从那个时候他就让人在此开造佛像,为她积福了吗?
崔之锦鼻子微微发酸,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她对他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陆怿淡淡一笑,双手合十,在佛前拜了拜,闭上了眼,默默祷告着什么。
她也学着他的模样,在佛前拜了拜。
她不知道陆怿在念些什么,可那时她心里念的是——
愿他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愿他心疾痊愈,事事如意。
这一世,她没有如冰雪般融化在太阳的光芒之中。
她不再踏足那冰冷黑暗的宫廷,不再挣扎于绝望痛苦的情绪,不再是漂泊无依的浮萍。
她会在此扎根,在他身边,好好活下去,连带着他妹妹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不再遇见那些卑劣之人,不再经历那些痛苦之事,她会陪伴他,关心他,不让他再被狗皇帝利用,黯然收场。
他们都会有无忧顺遂的人生。
默祷完之后,她站在佛像前,笑问他,“哥哥,你看和我像吗?”
陆怿看着她,眼底温和。
像,很像,可佛像是死的,她,是活的。
年轻鲜活的小女郎,看上去竟比那佛像还要再美上几分。
“你更好。”
他说着,很认真。
崔之锦笑意更深,四目相对,小女郎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缱绻,语调也莫名缠绵。
“有多好?”
暖风轻吹,遮日的浮云消散,天光乍现,笼在她的身上。
陆怿看着她,袖中的手指微微攥了攥。
有多好?
是像妹妹?还是像阿锦一样好?
崔之锦等着他的答案。
陆怿沉默不语,避开了视线,忽而伸手抚向她的鬓间,再收回手时,那一支白玉芙蓉簪便稳稳簪在了她的发髻上。
“给你的。”
就这样不动声色的避过了她的质问。
崔之锦看着突然无措回避的他,微微一笑,也不再追问,她伸手摸了摸自己鬓间,指尖触到那一抹凉意后,便顺手摘了下来,拿在掌心细细观摩着。
那是一支雕琢精巧的芙蓉簪,上佳的白玉,色泽温润,与她腕上的玉镯相映成辉。
“刚好就凑成一套了。”
她笑着摸了摸玉镯,又把簪子插到了发髻上。
“哥哥,好看吗?”
陆怿抬眼望着她灿若桃花的笑颜,神情认真,语气郑重,“很好看,芝芝就是最好的。”
崔之锦回望着他,却是苦笑了一下。
别人都喊她阿锦,只有他会唤她芝芝。
别人都知道她是谁,只有他看不清。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他不懂女人心,也不懂自己的心,真是白活了二十年。
她笑了笑,没有再探寻他的心,只温柔地感激着他,“哥哥,谢谢你。”
这是她两世以来,过的最美的生辰。
*
从伊川回来洛阳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一弯弦月高悬夜空,清晖洒落一地。
二人相对话别后,陆怿便离去了。
崔之锦默默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才转身回家,她的脚步轻快,满含着甜蜜的动容。
刚一进房间,就看见屋里堆满了礼物,崔之锦脸色不解,刚想唤个仆妇过来问问怎么回事,崔伯玉便先过来了。
崔伯玉前不久被元衡起调入州府领了职务,有了官身,正是得意的时候,兴高采烈的跟她介绍着都是谁谁送了礼物。
礼物送来的时候,她赶巧和陆怿走了,不在家里,送礼的人扑了空,便都由父兄做主收下了。
“你看这个、这个,都是太原王殿下送你的,可都是大手笔,庆贺你的及笄礼。”
崔之锦微微有些不悦,“谁让你们趁着我不在家乱收礼物的?”
崔伯玉啧了一声,解释道:“殿下是嘉奖你为郡县民生做出的贡献,赶巧碰上你的生辰,才送了礼,我们也不好不收。”
他心里清楚,元衡提拔他,都是看妹妹的面子,他依然对妹妹念念不忘,如果陆怿不娶妹妹的话,那做太原王妃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崔之锦皱着眉头,脸色不高兴。
“还有这个,这是杨公子送来,说是为了那一日失礼冒犯赔礼的,我们也不能不收。”
崔之锦眉头皱的更深。
“还有这个,这个是贺乡主送的,这个是卢夫人送的,这个是广陵王殿下送的……”
“等等——”崔之锦揉了揉耳朵,眼神一动,疑惑不解,“广陵王?”
她跟元循非亲非故,今生不过一面之缘,他来掺合什么?
崔伯玉挠挠头,道:“广陵王和贺乡主一起来的,贺乡主还约了阿月和他们一起出门踏青,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崔之锦眼神一动,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他还不死心?”
竟敢趁她不在来骚扰妹妹?
她“噌”的站起身子,立刻抬步往崔月境房中去。
直到月亮高悬的时候,崔月境才回来,欢喜活泼,手上大堆小堆的都是元循送她的礼物。
年轻的小女郎,正是心气高,要面子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年轻英俊又身份尊贵的宗室亲王示好,难免有些忘乎所以飘飘然。
一回屋,看到早已等候她多时的姐姐后,神色一滞,随即绽开笑脸,“阿姐,你怎么在这儿?”
崔之锦冷着脸,问她,“去哪儿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我跟广陵王去北邙山踏青了,和珠珠一起去的。”
她怕姐姐误会,还特别强调贺伦珠有同行。
崔之锦看着她怀里那一堆礼物,“还给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吗?”
“他是买给珠珠的,顺手给了我一份。”
崔之锦沉着脸,心知元循是怕妹妹不收,才拿贺伦珠打掩护罢了,“你明天都给他还回去,我们不收他的礼。”
崔月境有些不情愿,“阿姐,那是他自己要给的,又不是我求着要的,为什么不能收。”
崔之锦耐心劝道:“男女私相授受,不利于你的名声,以后,你还怎么嫁个好人家?”
崔月境不以为意,嘟囔道:“广陵王不就挺好的吗?我们女子不就是图个好夫婿吗?阿姐可以做王妃,我也有机会做王妃,我们崔氏一门两王妃,何愁不能在北朝站稳跟脚?”
崔之锦眉尖微蹙,她心知妹妹心气高,无论前世还是现在,都是一门心思想着利用美貌攀个高枝,出人头地,可元循不是良配,她不能让妹妹在一条船上翻两次。
“你才跟他认识多久,你压根儿就不熟悉他是什么人,权贵逢场作戏的事,怎么能当真呢?”
“那阿姐跟陆公子也不熟悉,不也给他做妹妹了吗?”崔月境不乐反问她:“阿姐自己攀上了高枝,就不许我攀吗?”
崔之锦哑口无言,妹妹还小,如今已然被元循的花言巧语,糖衣炮弹迷昏了头,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
可元循风流浪荡,不是靠谱之人,他跟陆怿不一样,陆怿那样的人,是可遇不可求。
“是我这姐姐不好,没有给你们做一个好榜样,可当初父兄把我认给陆公子也是无奈之举,遇上陆公子这样的端方君子,是我之幸,可不代表所有权贵都会如陆公子一般,你忘了太原王是什么样的人了吗?他的弟弟,又会好到哪里去?”
她耐心劝着,希望妹妹能深思熟虑。
可崔月境哪里听的进去,她想着元循对她说的话,他跟元衡那个混蛋不一样,他是好人,他母妃出身清河崔氏,也是汉人,他自幼熟读经史,不是元衡那种野蛮莽夫。
她是个孤女,没有什么依靠,想要的只能靠自己争取,元循已经是她能遇到的最好的选择了。
“一根藤上的两个葫芦还有不一样的呢,何况是人?”
崔之锦哑然,心知已劝不动妹妹,她是不撞南墙心不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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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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