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第 169 章

高速路尽头有白色盖顶的雪山,好像很近,又因为炽热的夏天而清楚知道很远。

回到北栖,游弋和众人在院子里坐着闲聊,今见山打了个招呼上了露台。

“从进去开始说。”

“你进去之后他就在窗边儿坐着,盯外面盯了有八分钟,然后走到售货机跟前买了盒饼干和矿泉水。水出来了他蹲地上一直没动,然后我就过去了。”

今见山举着手机看着楼梯口,问:“什么状态?”

“就蹲着,手在挡板里头,看不见脸,不过站起来把东西全给我了。”

“什么叫给你了?”今见山紧紧皱起眉。

“那个......我看他一直不起来就过去问是不是机器坏了。”

怒火噌地窜到头顶,今见山咬牙一字一字地问:“然后你拿着东西跟了一路?”

“......今少,我没听错的话,你是在侮辱我的反侦察能力吧?”

火瞬间熄灭,紧随而来的是莫大的不安。今见山低声问:“为什么给你?”

“他说忘了医生的嘱咐,问我介不介意,我说不介意就拿走了。然后他原坐回去盯着外面,我就给你打电话了。”

“给了什么?”

“饼干和矿泉水。”

“挡板里头是什么?”

“矿泉水。”

挂了电话,今见山扶着扶手半躺进沙发里。他从旁边栽种的植物上揪下一片叶子,捏着叶柄在指尖里转了转。

锯齿状的边缘微微发红,叶脉相互交错,转动起来好像全部都变作了红色。

不知道转动了多少圈,今见山苦涩地笑了笑,眯起眼睛眺望向远处的白鸽湖。

一上午抢尽时间躲躲藏藏,却只是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满盘皆输。

电话来了,来电显示——卧柳屋。

看来给出的时间足够去拿手机了,今见山转头看了眼看不见的院子,接起电话:“方医生。”

“游先生刚才联系我了,要做血检。”

“嗯,他猜到了。”

四月三日。

叶拂耳被连日的烟雨笼罩,在清早又由中雨转为毛毛细雨。

早饭过后,今见山扫净办公室一地的碎玻璃,将地上的杂物一一捡起摆放进柜子里。

盯着空无一人的座椅又看了一会儿,他关了电脑随意洗漱一番,然后撑着伞一路沿接待处走到卧柳屋的浅滩前。

他不清楚贸然上门该怎么问,也不清楚会得到什么答案。

盯着晃动的圈圈涟漪看了许久后,今见山决定还是算了。

在达成一定必要条件时,有些事总会发生,有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也会在该知道的时候知道。

时机不够成熟必定找不到原因和规律,自然没有万全把握,干预只会改变了解的全貌。

“今老板。”

今见山攥了攥伞柄,转过身。

方晴飔撑伞走近,站定在他身侧:“经停的景色很好,看到今老板时还以为会见到游先生。”

“安静的风景能净化意识境界,没有杂乱思绪才能给其他腾出空间。”今见山忽略女人眼底的错愕,转头看向对岸,“欣赏雨景需要静心体会和感受,我猜会耽误他的工作时间。”

虽然在下雨,不过周边的环境足够安静。直白拆穿又省略客套寒暄,相当于给足了对方时间去准备接下来的问话。

让今见山意外的是,对方准备的时间很短暂,好像一切在猝不及防中也恰到好处。

“你好,我是游先生的心理医生,方晴飔。”

看着伸过来的手,今见山动作缓慢地握上:“你好,方医生。”

“今老板,有关患者的任何信息我都不能透露,除非在他应允的情况下。”

“患者二字算是在提醒我么?”

方晴飔笑了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我很喜欢他,也不在意他是不是你这里的患者。”

“可以看得出来,不过我想问的是,”方晴飔顿了顿,转头看向湖面,“今老板接触过精神分裂吗?”

四个字一刻不停的在心底来回剐磨,今见山嘴唇翕动数次,什么也没说地掏出烟咬上一支。

在即将点着火时,他这才想到什么:“介意么?”

“不会。”

尾音伴随火苗欻的燃起,今见山眨动眼睫猛吸了口,吸得太满太急,他握拳抵住嘴不停地闷咳。

方晴飔轻轻叹了声气:“今老板找我是为了证实心中的猜测,对吗?”

今见山咳嗽着没有回答,待稍稍缓和,他夹烟的手掌使力按压了下眼眶,然后又猛吸了口烟。

良久后,蓄积的半截烟灰掉落,今见山轻不可闻地喃喃说:“我反复确定,确定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语。监控上除了他没有人,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我能感受到他很痛苦。”

“嗯,他很痛苦,不过不是病痛在困扰他。”方晴飔说。

今见山举着烟不住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今老板,常人都很难做到控制情绪,更不要说一个精神病患者。正常人的恋爱和婚姻都很难维持健康状态,也更不要说与一个精神病患者在一起。”

方晴飔摇摇头:“你有正常人拥有的一切,也可以追随一切向往的事物。失去再得到,得到再失去,将人生不如意豁达的用有失有得来诠释,可是游先生不同。”

“喜欢太浅薄,相伴一生的誓言绝大多数等同于不负责任。可以肆意回顾,用不完美或者遗憾来简单概括。路依旧在前方,一路随心所欲埋头前行就可以,花花草草永远是点缀,奇闻异事也是锦上添花,可是游先生不同。”

“可以看的出来今老板很喜欢游先生,如果你真的想做些什么,等先了解他的情况后再来找我。”

方晴飔抬高伞檐:“再善良的人也不会是圣人,如果不能,我希望今老板不要审视苛责自己,也希望今老板能视而不见,最好连一丝希望都不要给与,一切都来得及。”

嘈嘈切切砸的伞面极其沉重,今见山用尽浑身解数撑住,除了点头他不知道该怎么维持体面。

烟头被水汽浇灭,他无知觉还含在嘴里品咂,等迟迟听不到后续,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失态。

“今老板。”方晴飔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今见山垂下头吸了吸鼻子又清了清嗓:“抱歉。”

“放心,不是精神分裂。”

踩在烟蒂上的脚尖滞住,今见山一顿一顿地缓慢转过头。

对上猩红的眼睛,方晴飔安抚地笑了笑:“不是。”

“不是......”

“他很容易受暗示,暗示之下病情会发作。可以带他去极端一点的环境,比如很高的山或者很漆黑幽深的丛林,很安静的村庄也可以。”

方晴飔说:“我猜你可以分辨出他的状态是不是异常,如果异常,说明他已经受到自我暗示的影响,那么今老板不需要再引导任何话。”

“有没有......注意事项?”今见山问。

“游先生知道怎么处理,如果处理不了希望你能立即联系我。”方晴飔顿了顿,转头看回湖面上的圈圈圆圆。

迟疑了很久,她还是说:“太过沉重的情意会给他带来负担,会产生焦虑和逃避心理,逐而演变成痛苦。今老板,他目前并不适合知道。”

七月九日。

一辆黑色的车在海边公路接了方晴飔上车,没有往市区走,反方向掉头往潍滨堂更深处走去。

路过一处处延伸进大海的屋子,最后在公路尽头的怪石嶙峋处停下。

蓝天白云,巨大的海浪猛烈翻飞,一个男人背对着坐在礁石上。

不清楚是不是在刺目的烈日下眺望,也不清楚内心是不是徘徊焦急。只背影就像悬坐在万丈深渊的崖壁上,轻轻触碰就能粉身碎骨。

方晴飔拂着裙摆落座在身侧,大概清楚视线的落脚点在哪里,她也跟随过去,望向无法裸眼直视的海际。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她等多久,鼓噪的海风中流窜起似是梦呓般的声音。

“我一直觉得是什么学名的疾病没有那么重要,也觉得无论是什么状态都合理。也认为,在越来越亲密的关系中,自然而然就会建立起一个倾诉桥梁。”

“我预测他会说一些很深奥的话,就像贝壳虽然死了,却把它的美丽留给了整个世界,说的到底是贝壳还是珍珠。我时时刻刻都在给自己做类似的心理建设,在无数个设想当中挑选出唯一能帮助他的答案。”

“他很聪明又很善良,慢慢我意识到,可能亲密关系反而会让他抗拒倾诉。因为倾诉会变相带来压力和责任,这在一定程度会直接影响我的情绪,而深受痛苦摧残的他不会这么做。”

“紧接着这种想法又被推翻。他确实担心我会肩负起责任,而他不言不语,我猜是无话可说。”

“我没有办法,我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又打算做什么。我像一个瞎子摸象,以为平等对待能改变他的心境,以为健康面貌也会让他逐渐康复。”

“可苦难是事实,穷途末路是事实,而生病也是事实。我不能忽视这当中的任何一样。”

今见山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像一个在沙漠里走了很久的人亟需水分一样使劲吞咽。

待到嗓子不再那么肿胀干涩,他用叙述的口吻低声说:“我爱他,疯狂的爱他,恨不得用血来滋养他。我怕一切伤害他的东西,也怕我会再次伤害他。方医生......帮帮我吧。”

浪花起起伏伏,一个海域的海水变幻出无数种形态,平静空旷里是撕心裂肺的嘶吼,挣扎着依旧无助。

裸眼无法和光抵抗,方晴飔转头看向另一个海际:“一个再出色的人,长期在差的关系和环境中浸泡打滚也会变得暗淡无光,神经兮兮,歇斯底里,人要到能托举和滋养他的地方去。*”

“游先生清楚今老板在滋养他,所以他绝不会在自己光滑平整的时候让你变得暗淡无光。”方晴飔拂过头发轻轻叹了声气,“游先生做过很多次催眠治疗,他知道家人都已经去世,但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治疗隐藏了痛苦经历。”

“起初老师很纠结,因为催眠疗法的走向应该是帮助患者直面再淡化,可是直面痛苦一次可以,两次三次不可以。”

“然而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事物都会存在暗示性质,他只能一遍遍反复想起再反复治疗。所以当一些无法意识化的痛苦被压抑到很深的时候,他只能通过躯体化来表达。”

方晴飔苦涩地笑了笑:“隐藏又忘记的东西越来越多,躯体化症状就越来越复杂。尊重家人的选择却始终不认同,他确实到了山穷水尽又穷途末路的地步,所以提议由暗示疗法帮助他建立情感联系。”

“没有亲情,友情又不可以,思来想去只有爱情。”方晴飔转过头,“今老板,他有说过自己的目的吗?”

今见山垂下头,头晕目眩让他依旧睁不开眼睛。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应声,不过方晴飔给了答案。

“他会通过催眠来干扰记忆,也就是说,他会让所有记忆都遮盖上你的痕迹。”

今见山拧着眉使劲吞咽,待到能发出声音了,问:“会有风险对么?”

看着他苍白的侧脸,方晴飔没有选择隐瞒:“干扰记忆对于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来说并不理想,甚至是最差的一种治疗方案。一旦追究细节产生长期困惑,会迅速进入到精神残疾的范畴,所以李小姐始终不赞成。”

“他也知道风险?”

“嗯。”

所以才将股份和房产全部给出去,是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之后呢?如果进入到精神残疾的范畴里,之后呢。

今见山拇指和中指按压上太阳穴,低声问:“没有办法改变他的决定,是么?”

“本以为会有改变,但在昨天还是被拒绝了。他说,十八年的时间他已经无知无觉站在了尽头,也没有比这种方案更好的选择了。”

方晴飔按压住飞起的裙摆,笑道:“如果我不同意,他会更换心理医生,你应该可以想到更换的后果。老师不会允许所以也只能默许。”

沉吟很久,今见山问:“需要我做什么?”

方晴飔回头看了看车边身着迷彩装的人:“此今老板非彼今老板,想来有关于情绪稳定剂有更好的渠道。”

“详细成分发一份报告给我,我会按照他的身体状况给你讲明剂量。稳定剂里都会有锂元素,无论是食物给药还是饮用水给药,今老板尽量做到避开,如果出现任何问题希望你能及时就医。”

“谢谢。”

“药物不能长期用,也只是辅助,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暗示稳定的原因在于你才是关键。环境吵可以但内容不能杂,分散注意力他很容易安静下来,这样反而不好,先让李小姐他们避开一段时间吧。”

“嗯。”

“定好的时间在八月初,一周后游先生应该会去叶拂耳找你,他......”方晴飔顿了顿,“他会在昌市的清悦园进行催眠,治疗全部完成需要两个月时间,结束后应该还会去叶拂耳找你,如果没去会回到潍滨......”

“我不会让他去清悦园。”今见山抬头原看回海际,“他只能在经停,除了我身边,他哪都去不了。”

方晴飔轻轻叹气:“等待和思念会产生孤独感,如果增加惧怕和忧虑,久而久之会引发出严重的心理疾病。今老板,你需要调整自己。”

“嗯,我知道,他需要我,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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