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建武二十四年,云桑与宁策逃出楚兵攻陷的长安城,后来带在身边的,还有宁策同父异母的妹妹乐安,以及天生腿部有缺陷、无法行走的同母弟宁诩。

除此之外,宁策的身上,还藏着彼时所有人都在苦寻的传国玉玺。

一百多年前,大胤朝覆灭,自此天下一直分分合合。

先是周、齐、楚三足鼎立,其间又有小国林立,常年混战。后来,南楚灭了东齐,大周也逐渐开始一统北方。而自胤朝传下的上古玉玺,一直留在了周国宁氏的手中,成为其皇权正统的象征,也是宁氏一族权力交替的信物。

若非长安劫变,这方玉玺本该毫无悬念地由建武帝传给敬怀太子,再由太子传给彼时的皇孙宁策。然而建武帝父子丧命长安之后,逃回洛阳的宁策将那方玉玺献到了皇叔赵王面前,称奉祖父遗命,献玺于叔父,着其继承大统。

赵王,也就是如今的孝德帝,自是又惊又喜。

惊喜之余,又不敢信。

自己才智平常,一直活在长兄光环之下,甚至比起从小被当作未来储君培养的侄儿宁策,都少了几分城府气度。

父皇他,真的肯将皇位传给自己吗?

孝德帝几番旁敲侧击,询问宁策,得到的回答俱是无懈可击的确定。

那孩子虽然只有十二岁,身上却似乎有种奇怪的魔力,那么温和,那么恬淡,让人不自觉地就想去信任。

孝德帝渐渐放下了戒备。

但戚皇后却始终无法安心。

自己丈夫是个什么德行,她最清楚不过,先帝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怎么会肯将大周社稷交给平庸的次子?而作为母亲,她更是亲睹了先帝对待两个出生只差半月的孙儿,态度上的天差地别。

她找来了当时同行之中、唯一跟宁策没有血缘羁绊的云桑,审问女孩:

“先帝去世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云桑摇头。

皇后又问:“那一路上,宁策是怎么跟你们说玉玺的?他是不是有提过那是他自己的东西,是先帝留给他的?”

云桑又摇头。

后来,皇后找到了宁策的同父妹妹乐安,不知听她说了什么,又把云桑唤了来。

这一次,便不再那么客气了。

“先帝去世的时候,你真不在场吗?”

云桑摇头。

葛嬷嬷走上前,拽过她的手,手里的细针不由分说地就扎进了女孩纤细的指尖。

没有血,却痛的钻心。

云桑失声痛叫。

十根手指,根根都连着心。

扎完了指尖,还能扎耳垂,拧指骨,不会出血、不会又疤,却都能让她疼上好久。

但女孩始终没说话。

直到最后葛嬷嬷扯住她的发髻,拉坏了假发,露出女孩逃亡时为了换钱而剪得齐耳的余发。

云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这幅假发,是母亲拆了自己的高髻给她做的,一边做,一边骂:

“削发等同黥刑!你是嫌你的出身还不够惹人非议,要给自己用败兵逆贼的刑,让人看我笑话是不是?宁策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卖了自己的头发去给他换药?他现在顶着那样的身份,还不如就在路上死了的好!我告诉你啊,假发我就给你做一次,弄坏了别来找我,脸都被你丢尽了!”

*

侧阁里,云桑静静看着戚皇后:

“小时候的那件事,娘娘还想知道真相吗?”

戚皇后在榻上坐直起身,盯着云桑:

“你现在肯说了?”

这丫头小时候抵死不开口,甚至后来断断续续给她喂了致痛的毒药,直到云昭容怀孕、担心被入驻琼华宫的御医看出端倪,才停了下来。

云桑明白皇后的疑惑。

“来行宫前,我听陈王说突厥可汗想要跟大周的贵女联姻,说不定,皇后娘娘会把我送去。”

她的声音里有着真切的厌恶与恐惧:

“突厥人茹毛饮血,那位可汗的年纪更是大的能做我祖父,我宁死也不想嫁去那里。只要我能免却那样的祸端,安安心心留在中原过自己的日子,没有谁的秘密是不可以出卖的。”

十五六岁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嫁给鹤发鸡皮的老头,还要承受父死子继的恶俗,任是谁大抵都会觉得生不如死。

皇后对于云桑的这番解释,倒也理解。

她是想过,万一突厥真要提议和亲,那必然不能让自己的亲女儿乐盈被选上,届时将云桑推出去最是合适不过。但,眼下比起宁策的事,那些盘算又算不得什么了,反正,不还有乐安吗?

“那好,你说说,当年到底是怎样的实情。”

“娘娘是想听我的实情,还是更想我将娘娘认定了的‘实情’,禀奏到圣上面前?”

云桑看着皇后,“当年的真相,娘娘自己心中早已做了判断,不论我现在怎么说,对娘娘而言,都不可能改变想法,就算我现在说魏王哥哥当年没有撒谎,娘娘也只会认定我在骗你。娘娘想要的,其实是想让我把该说的话禀奏到圣上面前,对吗?”

她顿了一顿,“可我一旦去圣上面前那般说了,就表明我在过去的八年里,一直欺瞒着圣上,从此再也得不到他的信任。失去圣宠,失去圣恩,对我这个孤女而言,就等同失去了一切依靠。所以,在我开口之前,娘娘必须先答应我之前的要求,让我拥有容身自保的能力,不必担心触怒圣上。”

戚皇后盯着面前眉眼轮廓尚有几分稚气的少女,心中惊疑之余,不觉又生出几分戒备。

到底是云家的谁,在背后指点这个小丫头,让她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皇后明白自己适才表现得太过急切,让对方拿捏住了短处,遂收敛神色,端起茶盏慢慢饮着。

“你之前的那些要求,婢女可以放,但你自己——,”

她刻意晾了云桑半晌,方才开口:“你想拿了你母亲的产业自立门户,却是难办。云家是大周一品公府,满门忠烈,就算是圣上和本宫想偏袒你,也不可能让你一个未嫁女不合礼制地带走云氏家产。否则因私废公,让你开了这个口子,以后人人喊着要效仿,岂不天下大乱?”

皇后放下茶,“你要出宫,只有两条路。一是正正经经地嫁人,出嫁之时,你母亲的产业便能以嫁妆的名义交给你。但你自己清楚,你身份特殊,想嫁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云桑身世有污点,高门大户多半不愿意娶,可若是选门楣低矮的,疼爱她的圣上又一定不肯答应。

这一点,云桑自己也明白。

“那第二条路呢?”

她问道。

“第二条路,就是舍弃产业,削发出家。圣上顾惜你,但却更在意你的母亲,只要你意志坚定地说要为她守孝守陵,本宫就能帮你劝说圣上答应,之后衣食住行,也不会亏待了你。若不想去皇陵,另选你一个喜欢的庵观,也是可以的。”

皇后看着云桑:

“你自己选吧,选好了,再来问本宫要你的婢女。”

*

一番博弈,皇后仍扣住了秋兰。

但云桑好歹也争取到了可以逃离出宫的机会。

要答应吗?

云桑出了侧阁,心中举棋不定。

出家的话,选个为母亲守陵的名头,一辈子青灯古佛,不愁吃穿,也不会再有被迫和亲的遭遇,安安稳稳的,就这样过完一世。

她心绪迷茫,跟着执伞提灯的宫人,走上殿外的渡廊。

正殿里的皇子公主们,因为圣上病情稳定下来,也各自离殿返回住所,此时恰在渡廊上与云桑撞了个正着。

夜雨正盛,宫人们赶在贵人行近前放下的廊檐竹帘,击打出唰唰雨声。

乐盈披着织金罩衣,与太子并行在前,抬眼看见云桑,顿时没什么好脸色,扯了把太子的衣袖。

太子听妹妹抱怨过许多次在祭祠遭云桑怼讽之事,也知这次是云桑带了宁策北上,但今夜他整副心思都在被陈王插刀的事上,根本无心搭理女孩们之间的鸡毛蒜皮,更无意帮乐盈出头,只对云桑点了点头:

“今夜雨大,母后慈谕,让女眷都暂且留在蓬莱殿。”

他吩咐随行内官,“安排宫辇送她们过去,孤今晚会守在万秋宫,以便随时为父皇侍疾。”

一旁的陈王闻言,忙转身也吩咐随侍:

“本王今夜也在父皇身边守着,你们先送王妃过去。”

太子不着痕迹地瞥了陈王一眼,神色鄙夷。

女眷们大多都困乏了,各自拢着罩衣,捧过侍女递上的手炉。宫人们掌灯的掌灯,准备步辇宫车的去准备,屏息凝神,忙忙碌碌,执着伞,先将怀着身孕的太子妃送上了车。

一名侍官走到太子面前,小声提醒道:

“殿下,魏王还候在驻跸廊。”

太子让人卷起珠帘,朝外望去。

隔着渡廊下的池水,遥遥可见对面驻跸廊的琉璃风灯。

驻跸廊没有竹帘,屋檐也是短的,瓢泼的夜雨随风洒入廊内,地面上泛溅着莹莹水光。廊下一人神态静谧,身上素色纱衫虽早已透彻湿濡,滴滴水珠沿着衣袍滑落,然姿态却始终肃肃而立,淡远从容,仿佛周遭骤雨滂沱全然入不了其心境,如赏花,如观月,不显半分狼狈。

太子垂在袖中的手暗暗一握,耳畔似又想起幼时祖父的话——“处变不惊,喜怒不露,不为逆境毁誉而改其操,此乃帝王之资矣。”

他吩咐侍官:“堂兄无旨擅离封邑,需由父皇决断,孤做不了主,就让他先站着吧。”

语毕转身回了万秋殿。

陈王见状,向王妃交代了几句,也带人匆匆跟了去。

余下便只剩几名女眷。

乐盈朝驻跸廊下的宁策看了会儿,瞥了眼云桑,很想出言讥讽,却又有些怕现在太子不在、没人给自己撑腰,云桑再像在祭祠那样朝自己恶语发疯。

她转向身边的乐安,说道:

“堂兄是你亲哥哥,现下这般受苦,你不去看看他?”

乐安与云桑同岁,神色中却有种暮气沉沉般的古板,拢着罩衣,目光直直:

“国有法,不以亲废,我又不傻。”

乐盈嗤了声,撇了撇嘴,却又没再说些什么。

乐安是敬怀太子的女儿,母亲出身颍川荀氏,身份仔细算起来,并不比乐盈低。

陆婉凝走到云桑身边,略压低了些声:

“等一会儿大家都走了,我悄悄让人过去,给魏王堂兄撑把伞,你别担心了。”

云桑立在帘前,将视线自夜雨间收回。

她为什么要担心?

就像他说的那样,生在皇室,每个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不是吗?

云桑看了眼身旁的婉凝。

想起前世陈王失势,她被送去了晋阳的佛寺,十八岁的年纪,爱笑又爽朗,可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推及己身,云桑沉默片刻,轻声问婉凝:

“你能不能想办法,让我今夜与陆先生见上一面?”

*

夜渐渐深了。

廊角戍守的侍卫裹紧油布雨衣,靠着墙,时不时眯一会儿眼。

宁策一身衣袍早已湿透,冰凉雨珠顺着发丝滴落,注视着骤雨如注之下的御池,眉眼始终沉静。

很小的时候,他其实,挺讨厌下雨的。

那时,他还养着狸奴。

狸奴不喜雨天,总躲在床下,连带着他自己也不怎么喜欢下雨。

后来,狸奴死了。

死的那晚,天又下起了雨。

他跪在雨地里,哭求着祖父:

“孙儿知道祖父为何要杀狸奴,可祖父也曾教过孙儿,赏需服人,罚需甘心,身为主君,不能滥赏无功之人,如若奖赏,须得让其他的臣下也能心服,否则便会引发众忿,若是罚人,须得让受罚之人心甘情愿地认罚,否则他若觉得不甘、心存怨恨,便是在身边埋下了祸根!孙儿自知耽溺外物,有了软肋,愿意受罚,可这样的罚,孙儿不能接受!”

建武帝语气淡漠:“你记得朕从前教你的,很好。那便也记住朕今日教你的:想要保护你所护的,就必须拥有高于敌人的力量与权力,没有这些,纵然你心存怨恨,又能奈朕若何?权力,才是你这一生必须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其他的人与物,都只是你博弈的阻碍或工具,记住了。”

再后来,母亲发疯自残的那晚,也下着雨。

他站在殿外,听着身怀六甲的母亲嘶声恸嚎,哭那些被周楚联军放火烧死的齐国皇族——她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侄儿侄女……

那晚的雨水,亦如今夜这般,浇透了他的全身。

可七岁的他已经学会了不出声,不求情,不落泪。

他曾问过自己的父亲:“父亲小时候,也必须这样吗?不能有自己的感情,不能把亲人看作亲人?”

父亲沉默良久,摸了摸他的头:

“想想心里最暖的一点光吧,策儿,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那一点光、那一点暖,然后继续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直到你走到尽头,再也走不动了,跌躺进那道光里,周围只有温暖宁静,便也,彻底自由了。”

夜风吹着雨水席卷而过,扑灭了廊檐下的一盏琉璃风灯。

视野,陡然氤霾一片,直至全然黑暗。

恍惚间,身后传来一声少女的低咳,像是示意。

宁策循声转身,望着那一片晦暗,怔然开口:

“阿梓?”

女子朝前走近了些,语气压得小心:

“魏王殿下,奴婢是陈王妃身边的侍女。”

宁策回过神,脸上的神情松缓下来。

侍女飞快瞄了眼廊角昏昏欲睡的守卫,将手里的雨伞奉上,“这是……是给殿下的伞。”

宁策没动。

侍女也觉得尴尬,又将伞朝前递了递,轻声补充道:

“我家王妃,今晚跟永安郡主一起住在蓬莱殿。”

偷偷送伞,已是越矩,何况男女有别,私相授受,若传出去落人口实,怎么都不妥当!可王妃偏是心善,劝了半天都推脱不掉。

宁策领悟着侍女的言下之意:

“你是想说,是永安郡主让你送伞给我的?”

侍女支支吾吾:“喔……嗯。”

宁策牵起唇角。

“不用了。”

他说道:“我不需要,你回去吧。”

侍女迟疑不决:“可是……”

宁策神色温和,“就说是我的意思,她不会责怪你。宫中法度严苛,若被人发现追究,你也难免被牵连受罚,赶紧回去吧。”

侍女缓缓收手,将伞抱入怀中,抬眼望向宁策,见稀疏灯影下男子眉目俊逸、雅柔似玉,言语间是上位者最为人所喜的谦和。她一颗心不觉怦怦快跳了的几下,垂了头,曲膝行了一礼,抱着伞匆匆离开了。

宁策听那脚步声远了,又伫立了片刻,方才慢慢回过身。

面前落雨急促的水面,依旧叮呤淅沥。

他望着视野里茫然漆黑的水池,聆听着不断漾开的涟漪,有些自嘲自哂。

怎么会是阿梓呢?

一失神,竟然会以为来的是她。

她现在,只怕是,恨毒了自己。

也最好,恨毒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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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都是日更了,每天晚9点,不见不散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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