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乐游坊的那处钱庄,并不算大。

陆进贤带人赶到时,先前探路的府卫已经控守住了内外,清走了闲杂人等。

钱庄掌事被押到陆进贤面前,仓皇失措:

“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陆进贤没敢报真实身份。

他今日要进宫迎亲,又顶着为圣上冲喜的名头,中途擅自离府自是不敢声张,也不敢惊动官府,只动用了自己的府卫。

他问掌事:“今早来的那个兴化坊药商,现在何处?”

府卫们搜遍了钱庄,都没找到人。

掌事慌乱摆手:“小人不知道啊!小人也只是被雇来看铺子的!那个人帮庄主做事的,好像……好像把送的东西放进库房就……就从侧门走了。”

陆进贤看了眼府卫。

府卫面露惭愧,低声道:“侧门对着酒肆,来往的人太多……”

陆进贤没再多问,转向掌事:

“库房在哪儿,带我过去。”

钱庄的库房修在内院的地下,掌事用钥匙打开暗门,露出通往下层的石阶。

陆进贤下阶入内,见里面架柜上放满金银财盘、玉器、铜钱等物,角落的书架上摆着成摞的账册。

他不想让旁人看到账册内容,吩咐府卫守在门外,自己亲自上前,翻找起来。

架子上的账册很多,有些像是陈年旧账,集了厚厚的灰尘。

陆进贤顾不得腌臢,迅速由上至下翻检,翻完一本,再换下一本。

就这般,过了不知多久,一柄冰凉坚硬的锋刃,突然悄无声息地抵住了他的脖颈。

陆进贤身形一滞,意识到什么,松开手中书册,缓缓回首。

身后,鼎臣手持长剑,面无表情地招呼道:

“陆侍郎。”

陆进贤的目光瞥向门口。

戍守的府卫毫无声息,地面上一滩殷红血迹,静静蔓延开来。

陆进贤明白过来什么,胸腔骤凉。

竭力定住心绪,转向鼎臣,记起回京途中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你是魏王的侍卫?”

鼎臣颌首,“侍郎大人好记性。那晚泾南驿馆外,咱们还曾交过手,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陆进贤面色几经变化,末了,问道:

“你想做什么?”

鼎臣道:“魏王殿下想请大人对弈一局。”

对弈?

鼎臣用脚尖踢了下壁底暗藏的机括,“咣哗”的一阵响动,那张摆放账册的木架缓缓移动开,露出了隐蔽其后的一间密室。

宁策身穿郡王紫服,外罩素纱,端坐于棋盘之后,缓缓抬头:

“不知陆兄,可否赏脸?”

陆进贤被鼎臣攘了一把,踉跄踏进密室。

“魏王殿下……怎么会在此?”

他看着宁策。

御医署那边的居所,明明被盯得死死的!

宁策淡然垂目,从棋盒里取出黑白棋子,慢慢在盘上排摆着:

“陆兄难道忘了,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我虽不才,却也忝居王位,午时前需要前往承天门观礼。恰巧我前两日在京中结交了些朋友,愿意帮忙掩护,让我有机会来此与陆兄弈上一局棋。”

他摆好棋子,朝陆进贤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陆兄,请。”

陆进贤扫了眼棋盘。

白子拿住边角,黑子攻占腹地。

正是那日他与宁策在马车上对过的那一局。

他沉默片刻,缓缓坐了下来。

宁策捻起一枚棋,轻轻落下,寒暄道:

“昔日在长安,令尊曾教过我弃子取势的十法,陆兄当时也在。“

陆进贤想起父亲,心绪复杂沉甸,却也静了些心绪,伸手捻了棋:

“下官记得。彼时下官十一岁,殿下还不到五岁。“

宁策笑了笑,与他默然对弈几步。

良久,再度开口:“令尊,是位忠臣。”

陆进贤咀嚼着宁策的言下之意:

“殿下,是在讥讽下官投靠了陈王吗?”

宁策垂目研究着棋局:

“陆兄投靠的,真的是陈王吗?”

陆进贤执子欲落的手,在半空滞了滞,末了,缓缓落下:

“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泾南时就猜到一二。”

宁策看着棋盘,神色淡淡,“那封揭举太子挪用国库收买官员的信,是我送去谢贵嫔身边的。彼时陈王的反应显然并不知情,能让陆兄如此不辞辛苦、用尽手段的,便只有太子本人了。”

陆进贤欲言又止,最后却只道:

“下官从小学的是臣道。为臣,理应择明主而事。但圣上将婉凝许配给了陈王,下官便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嗯,陆兄是聪明人,自然看得出陈王虽有母族作靠山,但自身刚愎张扬,又非嫡长,相比之下,太子确实是更好的选择。”

两人观棋接弈,静静又下了片刻。

棋盘之上,胜负形势渐显。

陆进贤盯着盘中的黑白局势,豁尔失笑:

“那日在马车上,殿下明明识破了下官棋局里的陷阱,却故意自入圈套输给下官,是为了示弱于人、让下官以为封邑六年锉磨了殿下心智,因而放低防备吗?”

宁策亦牵了下唇,“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心生招揽之意,想借此向陆兄示好呢?

陆进贤抬起眼,望向宁策。

宁策神色平静,依旧噙着笑:

“陆兄聪颖早慧,一身王佐之才,容氏账本之事能猜到我身上,足见洞悉力过人。虽则旁人总说陆家背弃了敬怀太子府,但我对陆兄其实并无怨鄙,反倒觉得令尊早逝,陆氏凋敝,几个族叔族弟又俱是庸才,一族兴衰成败皆系于你一人肩上,能踽踽行至今日,实属不易,是难得的人才。”

“但陆兄,实不该求娶阿梓,更不该求到之后,受胁迫将她拱手让人。”

陆进贤听到此处,目光不禁轻颤了下,逃避般的敛低一瞬。

他自该猜到,宁策既然能暗中将揭举信送到谢贵嫔身边,必是在紫云殿安插了暗桩,也就自然知晓了昨日自己与贵嫔的对话。

他沉默半晌:

“所以今日殿下设局对付下官,是为了替郡主出气?”

“陆兄是这般想的吗?”

宁策落下最后一子,彻底拿定了赢面,垂眸注视着棋盘上的终局:

“这样也好,陆兄说出这样的话,我也就不觉得可惜了。”

话音落下,门外鼎臣大步入内,将一柄短刃架到陆进贤的脖子上,另一手将纸笔塞入他手中。

宁策掀起眼帘,先前那种闲适淡雅的语气褪了去:

“烦请陆兄留手书一封,言明自己受陈王逼迫,利用钱庄账簿制造伪证、意图陷害太子,恐他日祸及家人,愿以一己之身担责,自尽谢罪。”

陆进贤踏入密室的那一刻,便已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他做了宁策的对手,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然此时被塞入了纸笔的手仍不由得攥紧,微颤:

“若是下官不肯写呢?”

“那陆兄昨日被谢贵嫔拿捏过的软肋,自然也会被本王拿捏。”

陆进贤抬起眼,看向宁策。

男子眉眼温润柔和,乍看之下总让人不觉心生亲近,可若看得久了,才能觉察那深潭下其实毫无温度,暗流冰冷,幽不见底。

他终于明白过来适才宁策那些话的意思。

他确实,不该一受到胁迫,便将云桑拱手让人。

因为屈服的那一刻,也彻底暴露了自己的软肋,能被旁人拿捏住、再度让他屈服的软肋。

他真是愚蠢了。

竟然以为宁策跟自己一样,只是想要维护亲人。明明他曾在长安看着这位昔日的长平王殿下长大,知道他是先帝一手培养的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学着为君之道,没有私情,甚至就连他母亲死的那一晚,他都不曾去看过一眼。

是自己,愚蠢了。

面对这样的敌手,自己写抑或不写,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终归,都是能如愿的。

陆进贤用力吸了口气,慢慢拿起了笔。

三岁开蒙,十年寒窗,纵然面对死亡,他的字迹依旧峻秀端正。

眼前仿佛有一生过往、如走马灯般浮闪而过 ——

幼时的苦读,家族的训诫,父母尚在时的几载天伦喜乐,得知发妻怀孕时的欣喜惊讶,还有……昨日屏风上的那道倩影。

其实,他也是有过机会的。

求娶云桑,便亦是想赌一个魏王得势的将来。

他心里其实一直很清楚,真正适合坐上那个位子的人是谁,只是肩负着一族上下的前途,到底,迟疑了。

陆进贤放下了笔。

鼎臣取过纸页,奉给宁策。

陆进贤盯着棋盘上黑白子的最后定局,静默片刻,低低道:

“郡主曾为殿下做过说客,说殿下从来不是池中物。”

生命走到了尽头,有些疑问,倒也无惧坦然问出,“所以我猜,殿下当年逃到洛阳,是故意将玉玺献给今上的,对吗?因为彼时长安覆灭,殿下没有兵马、没有臣吏,深知自己就算坐上了那个位子也不会稳固,于是便选中了盘踞洛阳的今上,让他先稳江山,抵御外敌,待殿下羽翼渐丰,再回来取走这件嫁衣,对吗?”

宁策的视线,缓缓从纸上扬起,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陆兄如今问这样的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将信纸铺平到案上,站起身,朝外走去,一面吩咐示下:

“鼎臣。”

鼎臣应声,手中短刃掉了个头,抵至陆进贤喉下,摆出人自尽时才会有的角度。

“等一下!”

陆进贤的声音,染上一丝哑意:

“殿下,能帮我带几句话给郡主吗?”

宁策停住脚步。

陆进贤用力呼吸了几口,竭尽全力,一字字清晰说道:

“请告诉郡主,我对不起她。但昨日我说的那些话,亦皆是真心。像她那样的姑娘,能执手于归,谁能不喜?我请求她,请求她不要忘记对我许诺过的情谊,若有来世,陆进贤,愿以命相报!”

狭小的密室内,空气凝入一片沉寂。

宁策微微回首,许久,极轻地“嗯”了声,随即走了出去。

陆进贤阖上了双眼。

白刃银光闪过。

殷红的鲜血,喷溅在棋盘上,湮没了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

库房门口,莲华迎上宁策:

“张岐大人调兵控住了乐游坊西,殿下直接从朱雀大街赶去承天门就好。”

宁策静静拂去袖上沾染的几点尘埃:

“阿梓呢?”

*

云桑的意识,陷入了彻底的恍惚中。

一开始还知道自己被打晕谢贵嫔的宫女带进了一个阴暗之处,后来就什么都辨不出了。

先前燃香的香气,像是融进了衣料里,浓郁的味道怎么也散不出去。

又像钻进了皮肤下,让股股熱灼不断上湧。

就这般捱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间,依稀听到屋门开合的声音。

云桑从榻上支起身,翕合着唇:

“有……有水吗?”

喉间发紧,渴的厉害,想要喝水。

来人朝她靠近,俯低身,手揽向她腰间,似要将她扶起。

女孩身体里的烫意却仿佛陡然寻到了一丝清凉,人软软依偎进那双有力的臂膀间,含糊唤了声:

“阿什?”

宁策低下头,望向怀中呓语呢喃的云桑。

她还穿着婚服,眼神迷茫,珠环翠绕下的娇妍面孔晕染着酡红,唇瓣涂着胭脂,映着一抹柔润的光,微微开合着,用听上去都不像中原话的音节胡乱唤着什么。

鬓发被细汗打湿,发髻间光彩夺目的瓒凤冠也早在榻上蹭得歪斜。

适才听舜华说,送她来的宫女必须赶回紫云殿善后,剩下他们几个男子便只能把郡主关在屋里,一步也不敢靠近。

宁策将云桑拽开了些,抬起手,试图摘下缠住她发丝的金冠。

可手刚抬起,女孩便又依偎了过来,手臂环住了他的腰。

宁策呼吸一紧,视线定在屋角的晦暗处,默不作声地伫立着。

半晌,遽然握紧绕在自己腰间的胳膊,反剪到她身后,另一只手在她身体因此微微朝自己贴近的刹那,勾过濡濕的衣領,“哧”的一声——

将那件绣着鸾鸟合欢的婚服扯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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