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千里奔逃,两人总算踉跄着钻进婳姑娘藏身的小妖洞。刚踏进门,便就地而坐。
婳姑娘望着东方明月,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崇拜——他明明才恢复几分法力,那清月扇在他手中却似有千斤之力,仅凭一扇便逼退了叶玄月带来的长生峰弟子,这般能耐,着实在让她惊叹。
可这份崇拜没持续片刻,就被他惨白如纸的脸色惊散了:他眉头拧成死结,双眼紧闭,嘴唇毫无血色,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颤抖,像是随时会栽倒在地。
“喂!你可别出事啊!”
婳姑娘慌忙爬过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虽还有气,却细若游丝。她急得直跺脚,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忽然想起凡间听来的“人工呼吸”,说是能救濒死之人。
她咬咬牙,心一横:“先救人再说,总不能见死不救!”
她抿着嘴,小心翼翼地往前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脸颊时,东方明月却“唰”地睁眼。那双凤眸里没了往日的冰冷或嘲讽,只剩下惊怒与嫌恶,像被触碰了逆鳞的兽:
“我操了!离我远点!”
婳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猛地蹦起,连连后退,后腰重重撞到石壁,“咚”的一声闷响,差点摔个屁股墩。
她捂着腰,疼得龇牙咧嘴,却见东方明月已经坐直了身子。
东方明月气不打一处来,抓起手边的折扇,“啪”地抵住她的下巴,稍一用力便将她的脸抬了起来。婳姑娘“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下巴传来的钝痛让眼泪瞬间涌满眼眶:
“我……我这不是看你昏迷不醒,以为你快不行了,才想救你嘛!”她脸颊涨得通红,又委屈又着急,声音都带了哭腔,尾音微微发颤。
“瞎扯什么!”东方明月收回扇子,语气淬了冰似的,“我好得很!用得着你多管闲事?”他眼神扫过她,更添几分嫌恶,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你自己才该小心点,少咒我!就算你全家死绝,我也活得好好的!”
婳姑娘被他骂得一噎,张了张嘴却没反驳——毕竟是自己唐突了。她赶紧抹了把眼泪,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是是是,东方公子吉人天相,肯定没事!是我瞎担心了!”
东方明月没再搭话,撑着地面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他皱着眉打量着这破破烂烂的洞府:洞壁坑坑洼洼,还在往下渗着水珠;角落里堆着些干草,想来是婳姑娘铺床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混杂着淡淡的花香——大约是婳姑娘这花妖自带的气息。
他又上下扫了扫婳姑娘,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裙摆和磨破边的袖口上顿了顿,那眼神里的嫌弃,明晃晃写着“又破又穷”。
末了,他毫不留情地吐出两个字:
“穷酸。”
婳姑娘被他说得脸一红,却也没法反驳——她是真穷。修炼八百年才化为人形,还是当年被东方明月无意中救下后,得了他指尖一点灵力,才侥幸突破瓶颈。
她虽在碧涯山这一带算个小妖王,法力却微薄得可怜,连个手下都没有——全因穷得叮当响,口袋破得连钢镚儿都存不住,哪有余力招揽小妖?
这洞府也简陋至极,只有两间相通的石室,最值钱的不过一张铺着干草的石床、一把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木椅。
“这是什么地方?”
东方明月走到那把木椅前,用扇子敲了敲椅面,确认还算结实后,不紧不慢地坐了下去。
“碧涯山如梦洞。”婳姑娘赶紧爬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灰,解释道,“洞名是我前几年下凡听书,听到一首《如梦令》,虽不懂词里说的啥,可觉得‘如梦’二字好听,就盼着这洞府能像梦里那般好,便取了这名。”她说到这儿,眼里闪过一丝向往,随即又黯淡下去——显然,这破洞离“梦中美好”还差得远。
东方明月点点头,没再评价,只淡淡道:“还行。”
婳姑娘站在一旁,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乐开了花——毒舌如东方明月,居然没怼她!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夸自己的地方吧?她偷偷抬眼瞄了他一下,见他正望着洞顶的石缝出神,侧脸在洞外透进的微光里显得柔和了些,那粒眼角的黑痣也没那么妖异了。
“他的结界破了,为何还不出现……”东方明月忽然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像是在问婳姑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在想你师尊?”婳姑娘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师尊?”东方明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颓丧与嘲讽,“我还算他的徒弟吗?他也配当我师尊?”
婳姑娘一愣,暗自嘀咕:万事通明明说,是东方明月对师尊心存龌龊,才被逐出师门,怎么听他这意思,倒像是闻人月白对不起他?难道这里面还有隐情?
她定了定神,望着东方明月的凤眼,声音从起初的细若蚊吟逐渐变得坚定:“东方明月,你可能不信我,但我可以永远是你的后盾。我相信你不是世人说的那样,恩人。”
东方明月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小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意里带着几分猖狂,几分自嘲,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后来越笑越大声,笑得肩膀都在抖,直至咳嗽不止,才勉强停下。“若传闻是真的?”他喘着气,眼神锐利地盯着她,“若我真的曾经喜欢过那个无情的人呢?你当怎说?”
“喜欢又何妨?喜欢有何错?”婳姑娘一脸不解地皱起眉,“顶多是不合规矩,不尊师重道罢了,可你又没伤害过世人!”对啊,喜欢一个人又不丢人,大不了就是一场没结果的单相思,犯得着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吗?
“我这是后悔,”东方明月想起那人清冷的眉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道,“我怎会喜欢他,真够恶心的。”
“没事,你现在也算涅槃重生了。”婳姑娘走到他面前,双手叉着腰,像只护崽的小兽,“再讨厌他,大不了就好生修炼,将来打得他服服帖帖,杀了他解恨!”
“杀死他?呵呵……”东方明月的笑容忽然变得几近癫狂,眼底翻涌着浓重的恨意,“太便宜他了。我要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婳姑娘被他这副模样吓得打了个寒噤,后背莫名泛起一层凉意。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东方明月已经闭上了眼,一副不愿再谈的样子。
她没敢再多说,默默帮他把角落里的干草归拢到另一间石室,铺成一张简陋的床,便灰溜溜跑到隔壁自己的石床歇息去了。
夜里,她隐约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想过去看看,又怕被骂,只能缩在被子里,竖着耳朵听了半宿。
接下来的日子,东方明月一直在如梦洞里专心修炼。
他似乎想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提升法力上,每日天不亮就盘腿打坐,直到月上中天才肯停下,除了必要的吃喝,几乎不发一语。
婳姑娘本是个闲不住的小妖,天生就爱打听新鲜事,最喜欢变作人形溜到凡间逛来逛去,听书看戏,搜罗各种新奇玩意儿。
这天她在镇上的茶馆里,听到几个修士聊起闻人月白,赶紧竖起耳朵听了半天,记下些新鲜消息,便一阵风似的跑回碧涯山。
“我回来啦!”她一进洞就大声喊,声音在空荡荡的洞里荡出好几道回声。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应——她早该料到的,东方明月就算听见了也懒得搭理,他向来不爱应付这些“闲事”。
婳姑娘伸长脖子往里看,只见东方明月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打坐,脊背挺得笔直,一动不动的,像尊精心雕琢的石头雕像。
空气安静得让人有点尴尬,她搓着衣角,觉得自己刚才那一嗓子确实有点傻。
于是轻手轻脚走过去,在旁边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忍不住盯着他的侧脸发起呆来:睫毛怎么这么长?垂下来的时候像两把小扇子;鼻子真挺,鼻梁的弧度都透着股傲气;就连打坐的样子都这么好看……意识到自己看了太久,她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地抠起了手指头,耳根却悄悄红了。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东方明月才慢慢睁开眼,羽睫轻颤。他往旁边瞥了一眼,正看见某妖低着头,手指在石头上划来划去,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他闲闲地站起,石质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动,婳姑娘也就迷迷糊糊醒了,抬头时眼里还带着点刚睡醒的茫然。
“喂喂喂,东方明月,你猜我这次去凡间听到什么了?”看清是他,婳姑娘瞬间来了精神,兴奋地看着他,圆圆的眼睛眨得飞快,像藏着两颗亮晶晶的星星,满是期待。
东方明月不吃这套——拜托,他可是断袖,对姑娘家的娇憨毫无感觉。只见他薄唇微抿,从齿缝里吐出两个字:“不听。”
婳姑娘一听,立马不乐意了,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大腿,摇摇晃晃地撒娇:“听一下嘛,就一下下好不好。”她记得人间画本子里说“撒娇女人最好命”,觉得这招对付男人定能管用。
可东方明月会妥协,纯粹是因为她太!聒!噪!
那摇晃的力道不算大,却像只嗡嗡叫的蚊子在耳边打转,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听。”
婳姑娘立刻眉开眼笑,松开手坐直了身子,神神秘秘地眨眨眼,压低声音道:“你知道那日闻人宗师为何没来拦你吗?我听茶馆里的修士说,他一直在闭关呢!所以你才能那么轻易就破了他设的结界!”
“这么容易破?”东方明月眉峰微蹙,显然有些不信。那结界是闻人月白亲手所设,他清楚其坚固程度,若不是……他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又很快松开。
“也不算容易啦。”婳姑娘赶紧解释,生怕他不信,“那修士说,这结界对无法力之人几乎是铜墙铁壁,根本不可能破开。但你恰好留着一丝微弱法力,再加上青月扇认主,两厢合力才侥幸破开的。”
“哦,这样啊。”
东方明月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腰间的扇骨,指尖微凉,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闭关?他真的在闭关?还是……
“所以我说这扇子不是俗物吧,你还总看不起它。”婳姑娘憋着笑,声音里带着点小得意,又怕惹他炸毛,赶紧收了笑意,规规矩矩地坐好。
“可你先前说这扇子不是人用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东方明月抬眼看向她,眼底的平静被一丝疑虑打破,心底那点不安像潮水般慢慢漫上来——莫非世人那些不堪的传言,真有几分属实?
“对啊,你本就不是人啊。”婳姑娘这话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不妥,可已经收不回来了,听着倒像是句狠骂。
“那我是什么?”东方明月压根没心思计较她是不是在骂自己,只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声音都带了几分发紧,握着扇骨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你是魔啊。”婳姑娘见他神色凝重,也不敢再开玩笑,手指轻晃,凭空变出一面小巧的铜镜递过去,“你自己看额头,那么红一颗魔痣,怎么可能是人?”
“不可能!”东方明月猛地抢过镜子,指尖都在发颤,几乎要捏碎那面铜镜,“我家中长辈从小就说这是观音痣!是祥瑞之兆!”
可镜中映出的那颗痣红得刺眼,像淬了血一般,隐隐透着嗜血的妖异,哪还有半分“祥瑞”的样子?那红色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鲜明,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的额间灼烧。
东方明月用力摇着头,像是想把这荒谬的事实摇散,目光却死死钉在镜中那点鲜红上。
那颜色红得像凝固的血,一下下砸在他心上——曾几何时,他还为这颗被长辈夸赞的印记暗自骄傲,觉得是天赋异禀的象征,是与旁人不同的证明。可如今,它却成了印证他魔性的铁证,是剜不掉、洗不净的耻辱。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手臂上青筋突突直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抓起洞角的石片,狠狠划向自己的额头,哪怕血流不止,哪怕留下丑陋的疤痕,也要毁掉这碍眼的存在。
但片刻后,他的手缓缓松开了。指缝间渗出血丝,滴落在冰冷的石地上,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也罢,魔物就魔物。
东方明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慌乱、痛苦、迷茫已被一层冷硬取代,像结了冰的湖面。
就算是魔,他也要做最尊贵的那一个。他暗暗立誓:定要修炼到无人能及的地步,让那些鄙夷他、唾弃他的人,再也不敢抬头看他一眼;让那个将他封印、视他为魔障的人,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而此刻的长生峰上,闻人月白正坐在窗边,案上的茶盏早已温凉,他却迟迟未动。
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窗外的云海深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愧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灵镜里的画面早已散去,可东方明月破封时那决绝的眼神,还有临走前那句带着哭腔的怒吼“闻人月白!你给我等着!”,却像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
终究是狠不下心啊。
那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孩子……
若非那日他入魔,神志不清。他怎么能狠心将他封印至残狼山那般荒凉之地?
如今他既能冲破结界,想来是福泽未断,也或许……是自己设下的结界,本就留了一丝余地。
闻人月白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挥散了窗边的云雾。
由他去吧,只要他能安好,便不必再强求了。
他实在……不忍心再拦着他了。
由他去吧,或许,东方明月本就是天边的浮云,总该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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