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刀刃划出银亮色的半弧,刺破山间冷气,最后生生止在了半空。枝叶割碎的光影斑驳投下,乔欢一手抓住女子持刀的手腕,一手扯下女子脏破的头巾。在那张被夸赞浸染了书卷的清丽面容完全展露时,乔欢神色微怔,“邓洛书?”
她总算是明白为何那双眼睛如此眼熟了。
靠树而坐的腿残女子突然跳起,利落地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刀,“乔欢,你去死!”有备而来,手起刀落。
自进林中起乔欢就格外警惕,路遇生人,她也时时刻刻提着一颗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故而背后这一刀稍稍闪身便躲过去了。可惜邓洛书没乔欢机敏,乔欢松开手后她还在恍惚,冷不防被自己的同伙一刀划破了小臂,鲜血涌出,顿时浸湿了粗麻编织的衣袖。
凭着女子的那声吼,对方的身份也呼之欲出了。乔欢平复了下略有些急促的呼吸,笑道:“秦老夫人,什么仇什么怨,值得你抛下秦家的荣华富贵来杀我?”
“什么仇什么怨?”秦老夫人冷笑三声,“你勾引我儿,害得邓家上下成为戴罪之身,本夫人也因此被秦远道那个自私鬼所休弃。和洛书落到如此的境地,不怨你怨谁?!”说完,她又想到了什么,语气转了个弯,半嘲半讽道,“哦,对,还有那个十五年前就该死了的秦世卿!”
邓洛书撕下一截袖子绑住伤口,那一刀不深,没有伤到筋脉,握刀掂量了下力气,重又抬眸看向乔欢,“解决完你,再去解决我那好表哥。”
简直是疯了!乔欢急急侧身躲过劈来的一刀,“自己造下的孽,却从旁人身上找原因。邓洛书,你简直白读那么些年的书!”
“你嘲笑我不明事理?”邓洛书笑容扭曲,什么书卷气不书卷气的,半点影子都找不到,现在的邓洛书,与街头撒泼的疯妇无异,“我读书,原就不是为了懂事明理!”
“你当官家小姐那么好当?你当嫁个高门富户有那么好嫁?”邓洛书刀刀劈来,乔欢刀刀闪避,与其说是在杀人,不如说她是在泄愤,“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哪样不需要勤学苦练才能在同辈人里脱颖而出?奈何我阿爷只是一介小主簿,攀高官,我攀不上,低嫁给秦世卿,他却也对我毫不上心!乔欢,你告诉我,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冯六和秦世卿对你俯首称臣,而我,明明不敢有一时半刻的松懈,美貌亦不输于你,却什么也得不到!?”
最后一刀,险险擦过乔欢的脸颊,一缕碎发被刀刃隔断,随风飘落。而邓洛书的短刀扑了个空,来不及收力,深扎入树干,登时一道裂隙宛如丑陋的刀疤裂开在四人合抱的粗树之上。
秦老夫人见邓洛书不顶用,一把扯下面巾亲自上阵。刚要挥刀,就听一声又惊又吓的“阿娘”传来,浑身一震,便见秦世琛出现在乔欢来时的小道,气喘吁吁。
“琛儿?”秦老夫人呢喃道,“你怎么来了?”
“表妹私逃,阿娘以为冯县令毫无察觉吗?阿娘若不想与她同罪,现在就跟儿子走。”秦世琛走上前将乔欢护在身后。
秦老夫人脸色大变:“你阿娘走到如此境地都是被你身后这个狐狸精所害,你竟然到现在还护着她?”
秦世琛顶撞道:“阿娘有气冲儿子来,又何必为难她?”
“好啊好啊,亲娘的话都不听了,要你又有何用?!”秦老夫人握刀捅来,主打一个六亲不认,“今天就成全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乔欢扶额,“好二爷,人家都是先服软再劝和,你怎么还火上浇油呢?”真真是拱火的第一把好手。
秦世琛多少会些武,轻轻松松就卸了秦老夫人的刀,从后控制住双手,将她揽抱入怀。而后对乔欢道:“我就这脾气,不像秦世卿,和稀泥的好手。”
又来了又来了,秦世琛不论做什么都爱和他哥比一比。乔欢实在没心思和他们继续纠缠下去,万一碰上她想要引出洞的大蛇,那可就麻烦了!正要开口让秦世琛快快带着邓氏二疯子远离这里,就见秦世琛脸色骤变,“小心身后!”
原来是邓洛书终于从树干中拔出了刀,毫不犹豫地再次刺向乔欢!
秦世琛鞭长莫及,乔欢没有防备,动作一慢,眼看着尖刀就要贯穿前额,突然,嗖得一声,一支羽箭擦着耳畔飞过,带起一道冷风,径直贯穿邓洛书的右肩,往后一带,箭头钉入身后四人合抱粗的大树。而邓洛书的肩膀卡在树与箭尾雪白的羽毛之间,稍一动右肩便是撕裂般的疼痛。
此情此景,秦世琛松了口气,乔欢却煞白了脸。
只听有男人嬉笑的声音响起在身后,“二哥的弓箭又见精进了!”
泥土小路上山的方向,有两名男子分手拨开斜探而出的花枝。两人差不多高,一个容长脸,一个方圆面,而他们高挺的眉骨,像极了乔欢所熟悉的邺十二。
被喊作二哥的容长脸低头看了眼手中长卷,又保持头颅不动,只抬目睨了眼乔欢,原本平直的唇线忽然向左斜起一道弯弧,“老五啊老五,真是天助咱们。瞧,小十二心心念念求娶的公主殿下,可不就在眼前?”
虽然此前从未见过,但乔欢确定,眼前这两位,就是南邪的二王五王无疑了。
这就是她要引出的大蛇。只不过,眼下的情形,比她预想中的多了几个呆若木鸡的人。
邓洛书被钉在树上,痛得出不了声。秦老夫人痴痴看着乔欢,一张嘴张的老大,能看到最里面的后槽牙。秦世琛也恍如被雷击中般,呆呆看着乔欢,半天挤出一句:“公主殿下?”
二王呼衍戚卷起手中卷轴,从他刚才的反应来看,那长卷所画应当是乔欢的画像。“谁人不知西迟的小公主金枝玉叶,岂能被这等大魏贱民所伤?既然殿下没带侍卫,那么本王就来替殿下出口恶气。”
他两掌一拍,下山的小路围来几名披甲的南邪兵。五王呼衍译踱步至邓洛书身侧,握住箭羽,左右晃了晃,邓洛书当即疼得尖叫一声,惊飞林中栖鸟。
看着美人吃痛,呼衍译笑得愈发奸邪。他招来一名小兵,自箭筒中两指挑出一支羽箭,不待众人反应,猛地插入邓洛书的左肩!
乔欢闭眼别过头去,能听见邓洛书急喘的泣音。
且不说邓洛书几次三番想置她于死地,为了一己之私又害死多少无辜百姓,这种人,死不足惜,乔欢一点不想救。就算乔欢想让她死个痛快,此时此刻也绝说不出口。南邪人嗜血狠辣,往往越求饶,他们会越尽兴,反而变本加厉把你虐的更惨。走到这一步,乔欢能做的唯有沉默。呼衍译觉得没意思,或许会给邓洛书个痛快。
只听两声哀嚎,又是两箭分别插入邓洛书的左右腿。而最后一箭,直贯胸腔正中,那里避开内脏,并无要害,甚至涌不出多少血,但疼痛却一点不比另四处伤口来的少。
这种死法叫“困灵”,乔欢从前听小邺十二讲过,是南邪最狠毒的三十六刑中的一刑。
受刑者被捆于木架放在渺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五支羽箭贯入受刑者的四肢与胸腔,血很难渗出,但风摇箭羽,晃动箭身,受刑者会感受到四肢撕裂般的疼痛,那种滋味,还不如五马分尸来的痛快。
到最后,受刑者要么被戈壁滩的烈日烤死,要么被夜里骤降的气温冻死,要么就是被疼死渴死或是饿死,最惨的,会被戈壁滩中的饿鸟啄食而死。而他们死后,灵魂依旧被五支羽箭钉死,升不了天,入不了轮回,只能永永远远困灵于木架,得不到往生。
呼衍译用刑手法之娴熟,可见过往没少做。其人心之歹毒,亦可见一斑。南邪王位要是落入这种人手里,西迟与大魏恐无宁日。把南邪王子想上一圈,乔欢不得不承认,邺十二,姑且算是一堆烂桃里比较好的那个吧。
助他上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处理完邓洛书,呼衍译又诡笑着看向秦老夫人,“这位瞧着有点老啊,给你插几箭好呢?”
秦老夫人惊骇得直往秦世琛怀里缩,口中大叫:“不要不要,我不要!”忽地想起什么,她连滚带爬抱住乔欢的裙角,“公主殿下饶命,公主殿下饶命!之前是我不好,我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
乔欢心道,这根本就不是有眼不识泰山的问题,你要是与人为善,又怎能惹来泼天大祸?不过这是她们之间的恩怨,呼衍译如此强横,连她的意思都不过问就要随意处置人,岂不是把她当成一尊任人摆布的木偶娃娃?
呼衍译示意小兵捉秦老夫人过去,乔欢绕步挡在她的身前,“放他们母子走。”
二王呼衍戚道:“公主殿下真是善心,连视你为仇人的恶妇都能放过。”
乔欢抽出腰间匕首横于侧颈,“本公主再说一遍,放他们母子走!”
西迟这块香饽饽,既然邺十二想要,二王五王自然也想要。她活着,他们就可以以她的性命要挟西迟国主出兵帮他们争夺王位。而若是逼死了她,那么西迟国主滔天的怒火他们南邪未必承受的起。
果然,二王都目不转睛盯着乔欢手中的刀,生怕她一个失手伤及自身。
“放人。”呼衍戚妥协道。
守在下山路口的小兵退至两侧。
秦世琛背起晕厥过去的秦老夫人,担忧道:“你怎么办?”
乔欢道:“能走一个是一个。”
秦世琛欲言又止,似乎有话想说,但终究是闭嘴背着秦老夫人下了山。许多年后,秦世琛想起这一天,当时想说什么,他已记不清了,但那种纠结犹豫的感觉,却依旧清晰。
他放心不下留乔欢一人在如此险境,却又害怕,自己会命丧于此。
他以护送阿娘下山之名,为自己的自私与怯懦做了掩饰。
那一刻他才明白,乔欢说得没错,他爱的,永远只有自己。
秦世琛走后,乔欢环顾四周想着该如何脱身。呼衍戚自然看得出她的小心思,笑了笑,道:“公主殿下最好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否则——”他招了招手,小兵押来一人,“他会没命。”
是熟悉的石青襕袍,额前一缕碎发垂下,唇角溢出血珠。
他们押来的,正是秦世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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