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在姜于归身后轻轻合上,将那一点微弱的希望也关在了里面。
容璟脸上那副温和的,仿佛被她深情打动的表情,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穿过庭院,消失在月洞门外。
一股莫名的烦躁,如同细微的蛛网,缠绕上容璟的心间。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叫姜于归的女子,会和林宴之间,存在那种他无法理解的联系?
他们不过相识短短数月而已......
容璟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让他感到冰冷和困惑的童年。
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小小的容璟,穿着华贵却冰冷的锦袍,站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花厅里。
他的父亲,荣国公,与母亲永宁郡主端坐在高高的主位上,面容在逆光中显得模糊而威严,眼神落在他身上,不像是在看自己的骨肉,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工具,一件关乎家族荣辱,不容有失的器物。
“璟儿。”
父亲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刻在容璟的记忆里。
“你作为荣国公府唯一的继承人,你的喜怒哀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家族的颜面。那些没有用的,多余的情感,尽早舍弃。它们只会成为你的弱点,授人以柄。”
那时,容璟因为偷偷喂养了一只闯入后院的小狸猫,被父亲发现了。
那是一只很普通的橘猫,瘦小,却有着一身柔软的皮毛和一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睛。它会在容璟独自一人,感到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孤独时,悄悄从窗台跳进来,轻轻蹭他冰凉的手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那是他灰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带着体温的慰藉。
母亲听闻了父亲的斥责,没有维护,甚至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未曾给予。她用同样冰冷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失望的语气开口:“那只畜生,我会命人处置。你身为世子,竟如此玩物丧志,真是令我失望!”
然后,容璟亲眼看着那个曾带给他唯一温暖的生灵,被粗壮的仆役用麻袋套住。
他想冲上去,想哭喊,想求饶,可父母那两道冰冷的视线像枷锁,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仆役当着他的面,面无表情地高举起了沉重的木棍。
一下!
麻袋里传来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刺穿了他的耳膜。
又一下!
那叫声变成了微弱无助的呜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最后一下!
世界彻底安静了,只有木棍砸在软肉上的,沉闷的噗嗤声。
小小的容璟浑身僵硬,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他却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但他得到的只是父亲更加冷厉的斥责:“如此懦弱,不堪大用!将来如何执掌门庭,震慑下人?”
还有母亲那彻底冰封的,失望至极的叹息:“看来平日对你的教导,都白费了!带去祠堂,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惩罚接踵而至。
他跪在阴冷刺骨的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抄写厚厚的家规;被关进没有一丝光线的漆黑屋子,在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反思自己的过错。
从那以后,容璟便彻底明白了。
情感是致命的弱点,真心是可笑的累赘,一旦暴露,就会受制于人,就会被打上无能,懦弱的烙印,就会失去一切。
任何能牵动情绪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必须彻底摧毁。
所以,必须隐藏起来,藏得深深的,用最完美的面具覆盖,谁也不能看见。
那些冰冷的语言,成了容璟的人生信条,在他的心灵上烙下了永久的,扭曲的印记。
他学会了用利益衡量一切,用算计取代真心。
他观察,模仿那些被世人称颂的君子,比如慕容林宴,然后他将自己也打造成一个光风霁月的存在。
这让他获得了赞誉,也获得了便利,更获得了正常的伪装。
容璟从冰冷的回忆中抽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目光再次看向姜于归消失的方向。
所以,他绝不相信!
不相信姜于归和林宴之间,那短短数月时间,能孕育出什么跨越生死的信任。
那太荒谬,太不符合他认知世界的法则。
“长青。”容璟声音平静地唤道。
护卫长青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世子。”
“去查一下,姜于归在清溪镇的所有底细,事无巨细。还有,她与林宴相识的每一个细节,我要知道。”
说罢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另外,查查她入京后,除了慕容府和这里,还接触过什么人。”
“是。”长青领命,悄然退下。
容璟的视线一直投向姜于归离开的方向,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浓墨。
他倒要看看,这看似无懈可击的深情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和价码。
接下来的几日,姜于归被安置在国公府一处安静雅致的客院里。
容璟确实兑现了他试试的承诺,府中下人对她恭敬有加,饮食起居无一不精,仿佛她真的是府中贵客。
可是去见林宴这件事,却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第一天,姜于归告诉自己,容世子身份贵重,事务繁忙,且此事确实难办,需要时间打点,她不能心急。
第二天,她坐在窗前,看着庭中落雪,脑海里全是林宴的身影。
他过得好吗?受伤了吗?会不会......已经被用刑了?
巨大的恐惧啃噬着她的心,但她依旧强忍着,没有去询问。
第三天,第四天......
时间在焦虑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像是煎熬,她开始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原本就清瘦的脸颊,更添了几分憔悴。
姜于归知道自己有求于人,应该表现出十足的耐心和信任。
可对林宴的担忧,像一把火在她心里灼烧,让她坐立难安。
终于在第五日午后,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姜于归向院中的丫鬟打听清楚小厨房的位置,亲自过去,挽起袖子,用心做了几样点心。
她做得极其认真,仿佛将所有的期盼和不安,都揉进了那小小的面团里。
提着还带着温热的食盒,姜于归再次站在了容璟的书房外,却被告知容璟有事。
姜于归的心沉了一下,不知这是托词还是事实。但即便真是借口,她又能如何?
她只能将食盒转交给长青,请他帮忙转交,并低声说了句:“一点心意,多谢世子这些时日的照拂。”
长青看着食盒,神色有几分古怪,还是接了过去。
书房内,容璟正在翻阅关于林晏案子的卷宗,长青将食盒放在书案一角,低声道:“世子,姜姑娘送了亲手做的点心,说是感谢您的照拂。”
容璟的视线从卷宗上移开,落到那朴素的食盒上,他并未立刻去动,只是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了然的弧度。
终于按捺不住了?容璟心下冷嗤。
几日锦衣玉食的款待,足以让任何见识过富贵的人心思活络。
慕容林宴身陷囹圄,前途渺茫,而姜于归一个孤女,想要在这吃人的盛京立足,寻找新的倚靠是再聪明不过的选择。
这盘点心,便是她拙劣的投石问路。
容璟漫不经心地打开食盒,里面的糕点造型用了府中常见的模具,但飘出的香气却带着一种陌生的,清甜不腻的江南风味。
他随手拿起一块,轻轻掰下一角放入口中。
味道......竟出乎意料的不错,甜度恰到好处,带着食材本身的清香。
倒是费了些心思。
容璟想起林宴曾无意中提过,这位姜姑娘于厨艺一道颇有天赋。看来,为了攀附,她将自己所长也算计了进去。
既然她已出招,他岂有不接之理?
容璟倒要看看,姜于归接下来会如何不经意的,展露她的诚意与价值。
“让她进来吧。”
容璟放下糕点,用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语气平淡无波。
长青领命而去。
姜于归再次踏入书房,心跳如擂鼓,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书案,见点心被动过,心底悄然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世子,这点心可还合口味?”
容璟抬眸,看着她那双因紧张而格外明亮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照着他的身影,却不知那眼底深处,是否藏着对另一个男人的算计。
容璟唇边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语气温和:“姜姑娘有心了,味道甚好,甜而不腻,很是特别。”
得到肯定,姜于归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真实的笑意:“上次在马车上,尝了世子的糕点,想着世子应该不喜过甜,所以特意调整了糖量,世子能喜欢就好。”
容璟挑眉,观察得倒细致,连他饮食上微不足道的偏好都留意到了,这份用心,若是用在林宴身上,倒也说得通。
可用在他身上,其目的便昭然若揭。
容璟微微颔首,依旧维持着风度:“姜姑娘费心了,我很喜欢。”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容璟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等待着姜于归如何将话题从点心,自然地过渡到她自己,或是......喜好上。
然而,姜于归的指尖悄悄绞紧了衣角,那双墨黑的眼眸在经历短暂的挣扎后,最终还是带着孤注一掷的期盼,直直地望向他,切入了她唯一关心的正题。
“请问世子......去见林宴的事情,可有消息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书房内仿佛空气凝结。
窗外,树枝不堪积雪重负,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容璟脸上那完美无缺的,温和的浅笑,如同冰面骤然遇袭,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裂痕。
她竟然——还是为了林宴?
这个认知像一道毫无预兆的冷箭,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容璟之前所有的预判。
他预想中关于攀附暗示的剧本,在姜于归这句直白得近乎愚蠢的追问下,瞬间显得可笑而多余。
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愠怒,混合着一种被彻底忽视的,冰凉的异样感,悄然漫上心头。
姜于归这几日的安分,今日精心制作的糕点,所有小心翼翼的姿态,最终的目的,竟然依旧牢牢系在那个身陷牢狱的男人身上?
好,好得很!
原来不是攀附,而是将他容潜玉,当成了她通往慕容林宴的踏脚石?利用他的权势,达成她患难与共的目的?
这份深情,可真是算计得够远,也够胆大包天!
容璟再次凝视着姜于归,凝视着她那双盛满对另一个男人担忧的眼眸。
第一次觉得,这眼神不再是值得玩味的戏码,而是无比的碍眼。
容璟依旧坐在那里,姿态未变,但整个书房的气氛,已随着他眼底沉淀下去的幽暗与周身散发出的无形冷意,骤然变得凝滞而压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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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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