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玉京(三)

墨明兮愣了愣,托着腮缓缓浮出一个微笑,伸手在季鹤白面前晃了晃:“怎么不在剑阁,到我这里来了?”

季鹤白有些抗拒这个问题,但是今晚绝对的主动在墨明兮身上,他回避不得:“来看看你。”

墨明兮拢了拢烛火,用罩子罩住刺眼的光,声音平静温柔,带着笑意:“你不会是这么大了还会做噩梦,吓得跑到师兄这来吧。”

季鹤白抿唇,冷冰冰道:“我来看你死了没有。”

墨明兮摇摇头,看了看身上的伤口,玩笑道:“死不了。”

季鹤白不信,他将墨明兮的手拉过去,先是徒手一点一点的擦着他手上的血迹。转眼他身边就多了水盆和纱布,季鹤白倔强的开始整理起这不存在的伤口。

一时四面透风的断壁残垣里只听得见绞纱布的水声,和衣料的摩擦声。

墨明兮想不起这是哪次他伤成这样了,但哪次季鹤白都不应该知道才对。

他任凭季鹤白生疏的给他清理伤口,上绷带。墨明兮分神仔细的探寻着这个梦境,他想找出一丝不对的地方,是谁在季鹤白的梦境里作祟。

探出的神识毫无回应,这个梦里好像只有问星殿这一处破败的地方,剩余之处全是黑暗。无边无际,墨明兮试了几次,也没看清楚端倪。

“师兄,不若我将他们都毁了给你报仇如何?”

季鹤白说这话时,指尖放在他沁出血迹的胸口外衣上。他神色怪异,眸光沉沉。水盆里绞了一盆血水,墨明兮的身上仍然有伤,像是擦不干净:“师兄,你记得西陵郊吗?如果是我这样的剑修道毁破功,你猜焦土会蔓延到哪里呢?”

墨明兮他自然记得,剑修破功的事许多年前出过一桩。那不过是个出窍期的剑修,因为无情道毁而走火入魔,便将西陵郊十三道门夷为平地。至今西陵郊还是一片焦土,电闪雷鸣,无人敢去。

墨明兮将手收回来,拢好衣物。他看着季鹤白阴郁而眷恋的眼神,发现自己错了。他以为是梦中的环境出了问题,有什么在蛰伏和窥视。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出问题的其实是,眼前这个季鹤白。

噗。

剑身入体的声音。

面前这个季鹤白缓缓散去,脸上还残留着诡异的笑容。

一个身影从远处走来,浓墨般的黑暗散去:“师兄,伤得不轻嘛。”

墨明兮耳边传来季鹤白调笑的声音,他站起来,一身伤痕已尽数消失。

季鹤白收回佩剑,鼓掌大笑:“不想你还有这样的愿望呢。”

墨明兮:“……”

季鹤白笑够了,也到了墨明兮的面前。他欺身上前,一只手便扼住了墨明兮的喉咙,狠狠道:“我说过了,少到我梦里来。还不快滚去转世!”

墨明兮无语至极:“季鹤白,你给我松开。”

季鹤白手上发力,指尖掐得发白:“我的梦里,我想怎样就怎样。”

墨明兮不知道为何魂体也会被扼住,他费力的挤出几个字:“好,我再不来了。”

季鹤白松手,墨明兮虽然烦人,但言出必行。他挥了挥手:“滚吧。”

……

墨明兮灵魂从梦境中抽出,回到了云舟内。那被扼住咽喉的感觉还未消散,季鹤白的存在如此真实。他趴在地上咳了一阵,这才恢复过来。墨明兮在梦中,并非要与季鹤白纠缠,在控制的一刻,他觉得自己和天道,乃至和整个修真界脱离了关系一般。

云舟微微晃动,船头点着一盏风灯,吱呀吱呀的摇晃。云海中暮色沉沉,墨明兮靠在船舷,与衍天算筹相互感应。算筹微微鸣动,相互碰撞发出的沉闷声音。

入眼还是随处可见毛茸茸陈设的云舟,季鹤白在这方面的品味真是令人难以接受。猫身卧在软垫上,陷入沉睡,墨明兮的魂魄却无法休息

他现在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怪得很。季鹤白与他对着干了许多年,他没见季鹤白为他的事情疯狂过。

墨明兮缓了会儿后,闭眼叹息。魂魄,肉身,支离破碎。老实说,他现在有些分不清楚,入梦时看见的是季鹤白心魔,还是自己的。他望向云舟一侧的床榻,季鹤白眉心那道鲜红印记暗下去不少。

墨明兮飘过去,看着季鹤白依旧沉睡不醒,黑发铺散在身下,气色极佳。同他小时候不大一样了,不再是白嫩嫩的小面团子一个,随便任揉任捏了。

墨明兮好久没有认真的看过季鹤白,现下看来,生出一些遗憾。

要是没死,或许好些。

墨明兮本来是能修无情道的,他看淡生死离别的时间很早。自幼便懂得拿起道理放下情理,很少为此感到遗憾。

“唉。”墨明兮盯着季鹤白的脸很久,无可奈何道:“长兄如父,师兄也是一样,我大概是活该的。”

床上的季鹤白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他眼神迷茫的在云舟内搜寻,最后落在熟睡的白猫身上。他穿过墨明兮的魂体,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抱着毛茸茸垫子在猫猫身边坐下。

墨明兮:……

季鹤白一声不吭,手缓缓的放在猫头上。白猫呼吸平稳,呼吸有着坚实的节奏。季鹤白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望着云舟外发呆。

他刚从那样的梦境醒来,似乎需要一个稳定的活物陪伴身侧。墨明兮靠着船舷,静静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又这么等了许久,云舟缓缓转向,墨明兮重回猫身:“你怎么样了?”

季鹤白将它抱入怀中,一下一下摩挲着猫下巴,简单的陈述道:“我梦见师兄了。”

墨明兮感到他的动作很轻,很疏远,不似平常。它主动蹭了蹭,动了动脑袋朝他手心钻了钻:“师兄对你说什么了?”

季鹤白将它举到面前,眼神真挚,呼吸打在它的脸上,墨明兮不自觉的往后缩了缩。

季鹤白身上有种剑阁后竹林的清香,隔得近了,居然觉得十分浓郁。墨明兮感受分明,连后脚都在用力后退。

墨明兮:有事说事,别靠太近好吗,猫猫做错了什么?

季鹤白声音疲惫,却没有认错的感觉:“师兄对我失望了。”

墨明兮伸出前爪,一爪抵在季鹤白脑袋上。

季鹤白没有反抗,然后将它放在地上,手心从头顶一路抚摸到猫猫的尾巴尖。

墨明兮属实有点受不了了,跑出去两步,化出人形来。

见到人形,季鹤白收敛了不少,恢复了往日那上天入地为我的独尊的神色:“我还以为在梦里。”

墨明兮懒得搭理它,他支着头看书,流转灵脉。他的瞳色很深,棕色的眸子里似乎化开一抹深红。长睫垂下,神色认真。

季鹤白突然说:“你学得很像。”

墨明兮沉浸书中:“我是真的想帮你。”

季鹤白望着他,有些好笑:“怎么办?那我请你吃鱼?”

墨明兮想也不想,飞快拒绝:“我不爱吃鱼。”

云舟落在玉京之外,玉京像是一座城,市坊林立,热闹非常。修真界中不是人人都如同季鹤白这般,专心悟道。也有不少这样的人,做生意,开垦灵田,张罗买卖。过得风生水起,管他今夕何夕。

玉京便是这样的地方,玉京派在这座城的最深处,背靠一座仙山。往前延伸是纵横交错的巷道,朱漆阁楼,酒肆茶坊,比比皆是,望过去金红一片流光溢彩,叫人流连忘返。

明月高悬,逊色于这条入城长街的灯火。道路两侧的楼阁以金线相连,穿着宫灯金纸,缓缓旋转。墨明兮不由得仰起头看着热闹非凡的街道,雕花镂空的窗户后,有对月畅饮的客人看见他的容貌,探出身子来和他打招呼。

高楼之间,莺歌燕语。街道之中,香气靡靡。

季鹤白走在他身边,替他挡去了大部分视线。但他一头白发太过耀眼,是在很难让人不去注意。

不一会,一顶帷帽盖在他头上,玄色纱帘遮挡视线,墨明兮小心撩开,偷偷看路上的小摊小贩。

墨明兮从未来过玉京,进了玉京,好像没人在乎你是谁。是剑修之首也好,是门派掌门也好,一视同仁。季鹤白依旧是那身素袍,背负长剑,都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墨明兮试探的问道:“找家客栈?”他刻算筹时取了自己的灵石,在这玉京呆几日倒也还过得去。

季鹤白面上踌躇,从怀里掏了一把灵石塞到墨明兮手里,随手指了一条巷子:“这里头好像卖吃的,你去买来吃,一会在这见面。”

墨明兮收下来,难得不用和季鹤白呆在一起,他高兴还来不及,转眼消失在巷子中。

这流畅的动作,直接让季鹤白把那句不想走可以在原地等我,被咽进肚子里。

墨明兮走在玉京城繁华的街道上,他带着帷幔吃东西并不方便,也对吃的没什么兴趣。捡着人少的铺子东看看西瞧瞧。最后走进一家连招牌都带着花边的糕点铺,带着一腔无奈给季鹤白买了两个小巧可爱,颜色粉嫩的糕点。

刚要出门时,墨明兮瞥见柜台后有个熟悉的身影,他停下脚步确认,的确是镜水宗的弟子。

少年挽起袖子,认真的揉搓面团,捏形状,雕花,好像这是门派功课。

墨明兮点了点柜台,问道:“你怎么在这?”

那少年闻声看过来,擦了擦手上的面粉走到柜台前迎接:“您是?”

墨明兮随便找了个借口:“我在墨掌门的送行法会上见过你。”

少年面上带了些反感,但十分克制:“要买糕点吗?”

墨明兮晃了晃手中的纸袋,温声细语的解释道:“我那日看见你被秦霄他们胁迫,所以一直心中担忧。今天便留意了一些,你可还好?”

少年有些犹疑:“不劳费心。”

墨明兮道歉:“是我多管闲事了,抱歉。镜水宗离此地甚远,我只是有些好奇你怎么会在这边开店。”

少年眼神松动:“这不是我的店,我是来筹钱的。玉华不日会开道典,到时候修士广聚,我或许能多赚一些。”

墨明兮眨眨眼睛:“筹钱?”

少年说起这事,眼眶泛红。他身上粘着面粉冒着糕点的甜香,可姿态还是那个符修的姿态,不卑不亢:“师弟被人伤了灵脉,命在旦夕。我做师兄的不能不管,此地糕点价贵,来此赚些灵石。”

他想起师弟救他时的模样,心中满是歉意。眼中也泛起一片水雾。

墨明兮摸出一瓶玉露散来,放到他手中:“这药可以修补灵脉,用起来时间或许长些,但可解你师弟性命之忧,你可以回去一试。”

少年没有机会将药瓶塞回墨明兮手中,连连摆手:“玉露散已是十分难得,我……”

墨明兮没有久留,他只是觉得这个镜水宗弟子有些像曾经的自己,所以心中想要帮他。

“玉京道典……”少年在他背后喊。

墨明兮回头。

少年说:“若不是必要,还是别去了。”

墨明兮奇怪道:“为何?”

少年见他又回到柜台,附耳过去小声说:“这几日城中似乎来了许多奇怪的人,都往玉京派的位置去了,我瞧着不大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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