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发出推磨似的沉重声音,带起一股气流让身后那些人骨都咯咯咯作响。墨明兮的衣衫被吹得飞起,他压了压下摆。
门后有一条一人宽的悬空石道,墨明兮别无选择,踏了进去。
石门缓缓阖上,那哭声像是在他心里盘旋。
那盏术法萤灯暗了下去,如泣如诉的歌声像在说话,墨明兮侧耳亲听,却分辨不出。
“那些都是活人。”
期期的声音在石道尽头响起,墨明兮听见两声清脆的拍掌,栈桥下的空洞里飞出无数蓝色光团。石道与中心圆台相连,底下是不可见底的深渊。
随着光线汇聚上空,环绕中层圆台的部分被照得雪亮。
岩壁上满是蜂窝似的小孔,往下扑簌簌的掉着白骨。白骨落下,发出咔咔的响声。
这里才是真正的炉鼎坑。
呜呜——
哭声像怒号的北风,随着墨明兮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强烈。墨明兮听着莫名心悸,他的魂魄与之呼应,似乎要将本身舍下。
墨明兮朝着哭声的风暴中心而去,期期仰着头站在圆台中心。
墨明兮踏上圆台,看清了期期的模样,他媚态收敛,显出几分寻常来。
期期站的位置离墨明兮有些距离,他似乎与这满墙骸骨默默交流。墨明兮缓缓走过去,他想看看期期脸上是怎样的表情。是会愤怒还是难过还是委屈。
墨明兮走到期期身边,发现他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垂着眉眼,伸手接住一只光团,轻声道了句:“本来想明日再带你来的,不想何晏把你骗到甬道里了。”
期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在忌惮着什么,又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墨明兮微微颔首:“我也没想到今晚还能见面。”
期期神色犹豫,转过来打量着墨明兮,见他并无异样才道:“我是供养之身,能供养得了修士,也能供养魂魄。每月一次,我来这里供养他们。”
墨明兮不用问话也将事情猜得七七八八,此处多半是炉鼎的葬身之处。但听到供养灵魂,还是愣住了一瞬。
他目光在期期身上流转,算不上平静的说:“人既然死了,何不放他们灵魂离开。”
期期没有回答,任由蓝色光点来回在他身上侵蚀。
墨明兮这才看见期期的魂魄正在被撕咬,他的魂魄淡得想要化了一样。
期期好似全然感觉不到痛苦,恍然大悟的笑道:“原来合体境界藏在金丹修为的后面,怪不得扛不住媚骨香。”
墨明兮大为震撼,有些结巴道:“你,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魂身不合的人。”期期歪了歪头,走过来点了点墨明兮的肩头,有些好奇的问道:“身弱魂强,是什么体会?”
墨明兮下意识的回答他的问题:“疼痛居多,有时会意识模糊。”
期期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原来如此。”随后他一拍手:“现在该你问我问题了。”
墨明兮想了想,问道:“身强魂弱如何而来?”
期期穿着金链的脚走过时发出悦耳的摩擦声,他绕着墨明兮缓缓转了一圈,语调轻快尾音上扬:“期期虽写做期期,却其实是数字的七,这是第七十七具用来练就极阴的身体,而我是后来者身体的灵魂。”
墨明兮凝神,确实看到漂浮在身躯上的微弱魂魄与本身并不相像。魂魄看起来清秀冷淡,不似原身这般艳丽。他道:“世上有很多增强魂魄的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期期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发间珠玉清脆碰撞:“我的魂魄很弱,恰好可以完美的续命这个身体。与其说我在养着这些灵魂,倒不如说他们帮我削弱魂魄。”期期撇嘴,颇有些遗憾道:“不过他们也永远无法出去了就是。”
墨明兮环顾四周,看不见魂魄的实体,他们都只以蓝色光点的形式存在,可见魂魄之力已然不堪一击。他疑惑道:“为什么?”
期期指了指头顶,无奈道:“上面有一方封魂锁魄的阵法,须得太阴真火将其破解。一宗之内无人有那合体以上的境界,所以只能这样了。”
墨明兮读懂他话里的意思,所以外面那些“人”推着他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借他的力将上方的法阵冲开。墨明兮问道:“永乐宗困住灵魂有什么用处?”
“这是灵骨坑,是在我出现之前的采补方法。”期期望着蜂窝一样的山壁:“有时候不能走质,就只能走量了。”
墨明兮挑眉:“走量?”
期期道:“现在也仍然是这样,不然何晏如何做了这么久的炉鼎却也还活着。”
墨明兮想起何晏最初那不正常的样子,原来是用了这样的秘术。
“吃灵骨是下乘的方法,但确实可以续命,不过也仅仅针对像何晏那样的人。”期期神秘道:“除了做出我这样的炉鼎,他们还想过以魂补身。有些炉鼎之身怎么说呢,美妙非常。如若身死实在可惜,若能寻得法阵,叫这些灵魂去夺舍。又复生机,被看作一件美事。”
墨明兮光是听着都觉得恶心:“他们被困在这里,只是为了做个备选?”
期期点头:“所以你这副身子,简直会让永乐宗人人垂涎。”
墨明兮道:“身可采补,骨可制药,髓可炼香,魂可续体。费这样大的功夫只为了鼎炉之法?”
期期挑眉:“情若与欲字相合,自然能生出无穷无尽的索取,无可填补的需求。鼎炉之法只怕是欲字当头,连飞升愿望都要暂且搁置。”
墨明兮离无情道只差临门一脚,脑子里听到这些词老是不由自主的往季鹤白和那仙人身上带。听得他脸颊绯红,心道:该不会季鹤白背着他早和那修元塔里的仙人……
“如此真是无可救药。”
期期伸手摸了下墨明兮的脖颈:“不对啊,我给你施过术法了,你怎么还会中招。”
墨明兮没有中招,他自己心里清楚。他闭上眼睛深呼吸片刻,怪异的遮掩道:“可能是我的问题。”
期期招手,那些蓝光如同沙漏一般自他的指尖划过:“给你听听他们的声音。”
洞窟自上而下散发出一股妖邪气质,在墨明兮周围旋转迫近。顷刻之间猛兽进食般咀嚼音,人的低声絮语,求饶索取笑声哭声,不可描述难以启齿的密话,密密麻麻的钻进墨明兮的耳朵里。
它们的媚态不受控制,它们的身体不由自身。
墨明兮眼前好像一幅别开生面的兵荒马乱,但尖叫逃窜不是因为刀兵剑斧。
墨明兮知道期期的意图,不用他做此事自己也会出手相助。虽然心有准备,听到这样的声音却不免心烦意乱,愤懑不平。
墨明兮虽要助人,但心情却并不好。
期期面露慈悲道:“要太阴真火,你这身子怕是使不出来,若是动用魂魄之力,还是情绪波动些更加有利。”
墨明兮蹙眉看他:“为何?”
“魂魄嘛,在修真界也玄之又玄。这是我试出来的,所以每次来我都要它们哭给我听,这样魂魄之力就变得很坚韧。”期期说吧眨眨眼睛,惊奇道:“诶?你怎么不伤心?你不会是该死的无情道剑修吧!”
墨明兮摇头:“不是。”
期期没有放弃,他转换话题道:“那我们聊点别的,比如说……季鹤白?”
墨明兮心想那可太好了,那我可真的很有情绪了。
期期道:“在悬崖边的时候,他也中了媚骨香,只是他境界高,最多看见一些幻觉。”
墨明兮响起登梯时季鹤白的魂不守舍,不安地捋了捋发带,心里好像有什么被敲出裂痕。
期期的声音蛊惑人心:“他在想着别人。”
这话听得墨明兮有些茫然,他在想什么?墨明兮没法脱离情绪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去看这个事情季鹤白在媚骨香里幻想着谁?
这不是一个问句,反而参杂着许多别的情绪,墨明兮脑中一团乱麻。
他在看谁?
墨明兮不知不觉间被勾起天道预示的回忆,不知期期眼中已经逐渐看清他的魂魄。
期期喃喃道:“你是墨明兮,衍天算筹第一人。我捡到宝了,法修翘楚。”
墨明兮不耐道:“别说了。”
他指骨相扣结成手印,手腕翻转在交叠的掌前展开阵法,往复数次,节奏之快让期期都无法看清。
随着结印的完成,墨明兮脚下缓缓旋转起白色的火焰。太阴之火,至阴至寒,对灵体魂魄伤害无比。火焰如同龙卷风般缠绕旋转向上,一圈圈扩大。
墨明兮的低语在洞中回荡,他手印骤然松开,右手于空中一划。火焰像是螺旋中心失去吸力,霎时像洞壁撞去。
白色焰光如同百十骏马飞驰,在岩壁上相互追逐。火光呼应,在头顶结成巨大阵法,以整个圆台砥柱为轴,猛然向下沉去。
呼——
坑底升起十米来高的火焰,顺着岩壁再次向上纠缠,汇聚于穹顶。如同白焰之笼将整个洞窟笼罩。
火焰朝着中心的空间蔓延,期期正担忧这火焰将他灼烧殆尽时,一面温和的屏障将他笼罩起来。墨明兮甚至分出一分心思,将他隔绝在太阴真火之外。
他看着墨明兮,墨明兮魂魄如同阳光下的五彩琉璃,耀眼得看不出他本身的容貌。他面前悬着太极法阵,结印胸前,只看得清那双纤长白皙的手,如同仙人持箫。
期期看得有些呆了,魂魄之力在这阴冷惨白的蓝白光线中,迸发出温暖的光芒。玉带纷飞,衣袂飘摇。
那白焰之笼旋转愈加飞速,所有的蓝色光点都纠缠在这火焰之中冲向穹顶,隐约能听见穹顶裂开的声音。
破阵就在一时。
……
乱石簌簌落下,破碎的门洞外露出焦黑的土地。
季鹤白看见永乐宗丹炉时,眼角直跳。
永乐宗无趣,地道也无趣。
他选的那条路一路向上,连一个斗室都没在遇见,更不用说什么人灯骷髅。一直走到底就是山口丹炉,门彻底碎裂的一刻,季鹤白和几个永乐宗弟子大眼瞪小眼。
他懒得说话,御剑便走。
忽然远处的山体出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整个从云山脉都在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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