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铁链最后一环上凝聚,剔透晶莹渐渐圆滚,终于滴落下来。
墨明兮揣着手在薛辞面前蹲下,平视着他说道:“我们见到了一个人。”他乍一靠近,束在薛辞手腕上的禁制就浮现出原形,符字成环绕着薛辞的手腕旋转,仿佛再绕紧一点就能将他的腕骨折断。
薛辞像是丝毫感觉不到害怕,既不关心手上的禁制,也不关心墨明兮在他身前。
墨明兮道:“我们见到祝可山了。”
薛辞脸上微微一僵,随即堆出副笑脸:“我自然是骗了你们,如今你骗我也无话可说。”
墨明兮下意识有些防备,他抿着唇看着薛辞手脚上的禁制。两指划过符字,已然能轻松解开禁制。墨明兮并未因此感到安定,那符字成环并不难,薛辞目光游移也未曾关注此处。他问道:“骗我去问灵宗做什么?”
薛辞立即答道:“你好骗啊。”他随后又看向季鹤白的方向:“你也不难。”
薛辞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兴奋,不是胡说八道的兴奋。
墨明兮看着薛辞的脸,就像是刚入门的那些弟子,为了骗他算算命途,脸上闪烁的兴奋。他有目的要达到,但不是要紧的目的。墨明兮面色如霜,冷冷道:“你怎么被关在这里?”
薛辞仰着头,眼里笑意浸染:“我说我就是祝可山,你信不信?”
墨明兮见他仍然想要诓骗,缓缓笑起来:“我信。”
薛辞摇头:“我说我是林兰芷呢?”
墨明兮转了转薛辞手上的禁制,细看着薛辞脸上的表情,编了句谎话:“林兰芷追杀祝可山的时候你也在?”
薛辞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故作轻松的脸,话语逗弄:“你不仅好骗,而且还不会骗人。”
墨明兮将他手上的禁制收了收,堪堪卡在他的手腕上,点头道:“这话,我也信。”
薛辞看起来无所畏惧,声音也飘飘悠悠:“我借祝可山的名头混了进来,谁知道下了云舟直接撞上几个门派长老,自然是被认出来了。”他主动转动手腕,腕骨突出处与禁制相撞,皮肤上顿时留下道细小的血痕:“其实也不算完全骗你,本来给贺长老带消息的应该是我。虽然转述给你,但消息内容也是一字不差。”
一滴水顺着铁链滴下,滴在薛辞的额心。
薛辞恍恍惚惚地抬头看了看晃动的锁链,张了张嘴,那水滴却不再滴下来了。
薛辞见墨明兮不搭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缓缓说道:“我是他徒弟。”
然后在季鹤白的目光下他又补充道:“我也确实是个剑修。”
墨明兮觉得没什么意义,不想再问下去。薛辞说话时真时假,全靠猜测。他将薛辞手上的禁制复原,退到季鹤白身边准备离开。
季鹤白扫了眼薛辞,问道:“祝可山怎么不来找你?”
薛辞似乎早就习惯这样中途放弃的交流,谁问话便朝着谁说。薛辞道:“问灵宗已经出事,别说我乱编,我偷听来的宗门传讯。那宗门传来的消息哪能作假,说是贺玄清动手,不知道问灵宗里发生了什么。你们从外面来,应该发现这里弟子都是低阶的修士,稍微有些修为的弟子都已经回到山门。”
这话好像筛子里过了一道,说一半漏一半,墨明兮是越听越糊涂:“贺玄清动手,和谁动的手?”
薛辞面上一丝笑意似有似无,怪异地慢慢说:“消息说的是:是贺玄清先动的手。所以我推测,是对门中人动手了。”
墨明兮一双眼睛盯着他:“对门人动手?”
薛辞笑着说:“如若不是对门人动手,就是对秦霄动手了。听说衍天算筹现在是在他手上。”
墨明兮见他又在胡说,拿出一只水囊来,在薛辞面前晃了晃。
薛辞眼冒精光:“我不渴。”
墨明兮没理他,拔出水囊的木塞给他灌了进去。说道:“那你猜我给你喝的是什么?”
薛辞的眼神缩了缩:“这是我到了这边才知道的,可不是那日瞒你。”
墨明兮思索着贺玄清有多少胜算从张真道的手里拿过算筹。
薛辞继续说道:“所以事关贺玄清,师父才让我回山门报信,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墨明兮问道:“你怎么不去?”
此时他看起来又恢复了正常:“我不敢,我怕死。这差事多吓人,我才请了两位帮忙。”薛辞忽然想起来件事:“那一箭,实在对不住。”
墨明兮:“……”
薛辞问道:“他们在外面现在还收人吗?”
墨明兮没给他答案。
薛辞惹了没趣,讨好道:“在外头你们要当心,别被他们动了手脚。”
两人都没同祝可山打过交道,但对薛辞的话却是很难再信,将他留在了岩洞里。
墨明兮道:“薛辞怎么突然说话颠三倒四起来,上次见他还正常得很。”
季鹤白道:“只当听着玩笑,全不信就好。”
墨明兮被薛辞这么一搅,有些魔怔道:“完全不信,与完全相信也无甚区别。”
季鹤白大步走出岩洞:“终究是要去问灵宗一趟,他说的真假都无甚意义。”
薛辞所言并非全假,第二天问灵宗云舟就趁月色而来,声势浩大地将整个营地撤出。
云舟内,成排的弟子挤在其中,几乎是人贴着人站着。墨明兮刻意落在最后一条船上,果不其然,碰到了林兰芷。林兰芷不知道是去了哪里,但问灵宗的丹药应该是没少吃,看起来面色好了许多。
墨明兮坐在船尾,看着一片人头攒动,心中不是滋味。林兰芷并没有上来,或许是因为季鹤白,或许是不想和薛辞挤在一块。
薛辞样子又差了许多,他身上定然有外伤。那日洞中未曾注意,他身上黑衣深深浅浅的留下痕迹,像是血迹。
季鹤白靠着尾帆道:“是不是他的血还不知道。”
云舟飞得极高,似要破云揽月。墨明兮朝船下望去,八卦镜的光点仍然在山头闪烁。墨明兮正要数到底有多少光源站在山巅,倏然间,那光束齐齐朝云舟照了过来。
薛辞蜷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天亮了?天亮了?”
那光只聚了一瞬,陡然暗了下去。
季鹤白比起那远光,更在意地上的薛辞:“他莫不是疯了?”
云舟已升至云上,凛风扑面,急速朝着山门赶赴。
墨明兮尚且习惯冷风,薛辞已然一副要冻死的模样,朝着墨明兮的方向挪了挪。
墨明兮本就站在顶风处,可见薛辞这模样也是诓人,说道:“你若再靠过来一点,我就将你踹下去。”
薛辞顿时气得跺脚:“那你过来和我说话。”
墨明兮不可理喻地看着薛辞,没有出声。
薛辞哆哆嗦嗦的说话:“我告诉你林兰芷身上那问灵宗的道服怎么来的好不好?”
墨明兮懒得听,正要干脆封住自己的听感,薛辞突然安静下来。
墨明兮疑惑地朝季鹤白看过去,发现季鹤白也在看他:“他怎么不说话了?”
季鹤白道:“我给他传音了。”
墨明兮回头去看薛辞气不过的模样,问道:“你给他传什么了?”
季鹤白淡淡道:“林兰芷的琴音。”
墨明兮心道:漂亮啊,一物降一物。
云舟越行越寒,冷月凝光,云舟上的议论声也渐渐微弱,船内的弟子挨挤着相互取暖。
问灵宗的山门在会泉山巅,会泉山终年覆雪,门派殿宇沿着峰尖排开。
云舟靠进会泉山时,即将天明。
季鹤白做了口型道:“我下船去。”
墨明兮点了点头,他的障眼法骗骗这些个未久修炼的弟子尚可,进了问灵宗难在那几个长老面前万无一失。
季鹤白趁人不查,自船尾一跃而下。
壶中日月剑没入黑暗,远方的山巅即将迎来晨光。
剑锋划破夹着寒意的云海,季鹤白见雪林在脚下铺陈。冷冽的气流携裹而来,回身一看,有人正大光明地跟着他,并且越来越近。
来人一身红衣,颇为洒脱地侧坐在葫芦上。他衣着招摇,红衣上金纹宝相层叠不休。此人乌发散在寒风之中,面上明朗似云消雨散。
季鹤白停了下来,瞧见他一双锋利的眸子带着笑意地看着自己。
这个人他见过,在玉京的暗市中,红衣人买下了笼中的修士。
红衣人开口道:“又见面了,季鹤白。”
季鹤白很少探人虚实,却感知道此人气海深不可测,于是带着几分戒备道:“又见面了?”
红衣人没回答他的问题:“我的玉牌不是在你身上吗?”
季鹤白立即问道:“祝可山?”
祝可山上下扫了一眼季鹤白:“你那个小师侄,胆子可大得很。在暗市里胡乱盘算,算到我头上来了,我怎么能不知?若不是我替你们兜着,那小师侄能不被发现?”
季鹤白的表情有些难看,颔首道:“多有得罪。”
祝可山没有存心为难,直言道:“没所谓,你们替我看管了一会徒弟,算是两消。”
季鹤白问:“薛辞真是你徒弟?”
祝可山道:“薛辞就是那日笼中的修士,我虽生他肌复他骨,又为他续得修行。终究他心窍已乱,言语有失。虽服食丹药可以正他心窍一阵,算来最近丹药也断了,应当又是那疯癫模样了吧。”
季鹤白想起在永乐宗时见到的薛辞前途可期的模样,有些惋惜:“那实在可惜。”
祝可山扬了扬眉毛:“可惜?不可惜。”
季鹤白问道:“不可惜?”
祝可山眯着眼看向远山,悠悠道:“心窍已乱反倒不受影响,众人说真他说假,众人说假时……却只能信他了。”
季鹤白摇头:“什么意思?”
祝可山的声音如一道惊雷在季鹤白耳边:“现在你那小师侄看着我那好徒弟吧?到了问灵宗,你猜猜他们信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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