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话音刚落,梁毓昭就出现在仪玉阁的门口处,身后还跟了一群内监宫女。她来得匆忙,未梳发髻,如瀑的青丝长发只用一枚金簪束在头顶,身上罩了一件玄色披风,进来时,披风一角被夜风勾起,露出了底下的同色衣袍,衣袍上有五条金线织就的龙图腾,哪怕在夜色中,也很难不让人瞩目。
待人走到廊下,豫王方才如梦初醒,安抚似的握了握莳萝颤抖的双手,而后疾步迎了上去,“臣给陛下请安,吾皇……”
“陛下,请您为臣妾做主!”豫王妃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扑倒在梁毓昭的脚边,哀戚地开口,“陛下,王上要与臣妾和离,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豫王见状也不甘示弱,三两步走到梁毓昭面前,抬手深深一拜,解释道,“陛下容禀,元氏戕害姬妾,意图草菅人命,被臣亲眼所见,却仍强词夺理,不知悔改,此等心思歹毒的女人,不配为我豫王府女主,请陛下允臣和离!”
梁毓昭故意掐着时辰,赶在好戏落幕前来到这里,没想到这出风波竟然比她预料的还要精彩。李成范一贯谨慎,先前像被纸糊住了心一般固执地要纳娼妓为妾也就罢了,如今竟然不计后果,要与母族显赫的豫王妃和离?这莳萝,原以为只是个爱慕权势,颇有心机的区区乐妓,谁知竟能让李成范为她做到这一步,倒是比她想象的还要有能耐些。
梁毓昭抬头用打量的目光瞧着莳萝,莳萝应是被磋磨得不轻,缩瑟在婢女的怀里,身上的绯色礼衣脏乱不堪,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半张面孔,让人瞧不清她的神色,不过即便如此,仍然风姿不减,一副美人依偎的侧影,也能令人生出我见犹怜之感。
是个祸害,梁毓昭心中暗道。
“今日是豫王大喜之日,朕却接到御史台的急奏,御史大夫夜叩宫门,说什么豫王妃染了怪疾,得了失心疯,故而朕才赶来看看究竟,豫王妃这不是挺好的么?怎么就染了怪疾?”梁毓昭望向豫王,豫王正欲开口,豫王妃再次抢言道,“回禀陛下,臣妾前几日频发噩梦,于是上终南山请了太一观的道长下山为臣妾观相,谁知道长入府后却说是府中有妖孽,道长循着指示寻到了仪玉阁,臣妾想着良姬今日方才入府,道长就说府中有异,便心中疑惑,请求道长为良姬观相。”
豫王妃今日闹过一阵,又哭过一阵,此刻也是仪态凌乱,声音沙哑,一番话未曾说完就咳嗽个不停,梁毓昭亲自将人扶起安置在锦杌上,吩咐道,“给王妃斟一盏茶,王妃润润嗓子再说不迟。”
“陛下,臣有话想进奏!”
“不急,”梁毓昭走到上首的位置坐下,理了理衣袖,开口道,“一个一个来,朕也不偏听偏信,王妃先说,然后豫王你再将今日发生之事详述一遍,朕听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二人夫妻多年,竟闹到要和离的地步。”
豫王闻言只好先闭口退至一旁,莳萝担忧地望向他,侧身时恰好撞入梁毓昭的目光中,梁毓昭的眼神又冷又冽,她受了惊,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僵立在原地。
豫王妃饮了茶,嗓子好受了些,这才继续道,“道长见了良姬的面相,当场断言良姬是薄命之人,且,”说到此处,豫王妃顿了顿,觑了一眼梁毓昭的脸色,欲言又止。
“王妃但说无妨,”梁毓昭将目光从莳萝身上收回,问道,“且什么?”
“且,且,”豫王妃心一横,脱口而出,“且此女有祸君之相!”
“惑君之相?”梁毓昭闻言不可思议地笑道,“朕岂是那等会轻易被迷惑之人?”
“陛下,此祸非彼惑,乃是,福祸之祸,”豫王妃说着说着,便露出心惊忧惧之色,“道长说此女命格不祥,不仅与臣妾相冲,日后还恐于陛下不利!”
“一派胡言!”豫王忍无可忍,痛斥道,“那道士分明就是妖言惑众,这样不着调的断言,元氏你也敢拿来污了陛下的耳!”
“豫王,”梁毓昭好心提醒,“她眼下还是你的王妃,你一口一个元氏,将礼法置于何地。”
“是,臣受教,但臣也是心急,王妃只凭一个妖道的话就要打杀莳萝,莳萝乃是陛下下诏亲赐,王妃此举,未免有忤逆圣意之嫌!”
“陛下,臣妾断无此意,是那莳萝听了道长的观相之言心生怨怼,妄图对臣妾不利,混乱之间臣妾被她推倒,再后来,臣妾醒来时,就听王上指责臣妾心狠手辣,臣妾实在冤枉啊陛下!”
“分明是你假借妖道之言,故意以失魂为借口想要将莳萝除之而后快!这不是毒妇是什么!”豫王寸步不让,夫妇二人当着梁毓昭的面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攻讦起来。
梁毓昭一言不发地看着这夫妇二人争执得面红耳赤,等到二人差不多争执完了,她才开口劝阻,“好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何必像个仇人似的,一点颜面都不给对方留下?”
豫王和豫王妃双双住口,豫王拱手赧然道,“臣治府不严,让陛下看笑话了。”
梁毓昭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朕差不多听明白了,这本是你们豫王府的家事,朕不该插手,只是这个良姬,是朕下诏赐的,朕本以为成全了一对有情人,不曾想竟搅扰得豫王府不得安宁,倒让朕于心有愧了。”
豫王夫妇连忙惊慌失措地下跪请罪,梁毓昭抬了抬手,命二人起身,“一家人不必跪来跪去,朕也没说要怪罪你们。”
“谢陛下。”
梁毓昭又问,“豫王,你当真要和离?”
“是!”豫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豫王妃,你请的道长呢?让他出来。”
不多时,老道便被带到了堂上,梁毓昭静静地看了老道片刻,才慢悠悠开口,“听王妃说,道长擅长相面之术?”
“贫道略懂一二。”
“那你来瞧瞧朕是个什么面相。”
“陛下!”豫王与豫王妃双双大惊失色,没想到梁毓昭竟然会来这么一出。
“无妨,你近前来看,对朕实话实说。”
老道当真不卑不亢地上前,目光清明地注视了梁毓昭片刻,而后拱手道,“陛下,您是御极天下的贵相。”
豫王夫妇松了口气,只是一口气还未松到底,就听老道又道,“只是您命中有大劫。”
“哦?什么大劫?”梁毓昭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表现得分外平静,她越是平静,豫王夫妇就越是胆战心惊,倒是阴差阳错地让方才还针锋相对的二人,此刻生出了命运与共一损俱损之感,只是梁毓昭素来狠辣又喜怒无常,二人并不敢在开口打断她的问话。
老道却仿佛根本不晓得眼前这位女皇是如何登上皇位的,自顾自说道,“贫道观陛下面相,陛下命中有一生死劫,只是贫道道行不够,难以窥探陛下您这等人中龙凤的天命,因而并不知此劫为何会生出,又会在何时应劫。”
梁毓昭点了点头,仿佛轻而易举地就相信了老道地话,她指了指一旁的莳萝问,“你之前观此女面相,言其有祸君之命,不知朕的生死劫,是否与她有关?”
莳萝又惊又怕,若不是云昙扶着她,她险些站不住,此刻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求救似的看向豫王,可是豫王背对着她,根本瞧不见她求救的目光。
老道又打量了莳萝一番,摇了摇头,“此女确有祸君之相,只是贫道看不出陛下的劫难是否与她有关。”
“陛下,”豫王狠了狠心,终究还是开口为莳萝辩解,“莳萝只是臣的妾,连入宫觐见陛下的资格都没有,何谈祸君,请陛下明鉴,此事定然是误会。”
“误会不误会的,试一试便知晓了,”梁毓昭对莳萝道,“你,上前来。”
莳萝双目泛着水光,踌躇不前,待豫王朝她微微点头后,她才大着胆子上前,“贱妾给,给陛下请安……”
“莳萝,朕问你,豫王府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陛下,一切都是贱妾的错,贱妾福薄,担不起王上厚爱,这才令王上家宅不宁,”莳萝哽咽不止,强撑着开口,“贱妾自知,自知于王上无益,故请陛下收回成命,贱妾愿自请归于烟雨楼,与王上死生不复相见!”
“莳萝!“豫王惊呼出声,显然十分不舍。
梁毓昭单手在案几上轻轻叩响,听得莳萝脊背发寒,“莳萝,朕既已经下了诏书,岂有收回之礼?”
豫王松了口气。
“只是,今日之事闹成这般,非朕所愿,”梁毓昭抿唇思索片刻,提议道,“太一观的道长言你有祸君之相,豫王不信,为此与王妃大动干戈,不惜和离也要留下你,只是豫王与王妃的婚事乃是上皇钦赐,朕若应允他们和离,便是不孝,可若不同意,日后你与王妃同住一府,你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想必皆难以自处,故而朕想出了一个折中之策,”觑着莳萝紧张的神色,梁毓昭缓缓继续说道,“你同朕回宫,在朕身边待上个一年半载的,若是朕无恙,那么足以证明道长之言便是个误会,届时你再归府,想来王妃也不会再有异议,你可愿意?”
“贱妾,贱妾……”莳萝忍不住向豫王看去。
“莳萝,用不着询问豫王的意思,他定然是不会同意的,且看你自己想不想继续留在豫王身边,若是想,便依朕所言,若是不想,朕,”梁毓昭停顿了一息,看够了莳萝无所适从的模样,才告诉她,“只能将你赐死了,毕竟,道长言你有祸君之相,朕也不敢完全不信。”
“陛下,莳萝只是个弱女子!”豫王再度犯颜,心急如焚地求情,“她定然不会有威胁于陛下的!”
“豫王,朕可没问你!”梁毓昭的耐心已经告罄,莳萝生怕累及豫王,急忙磕头,“贱妾愿意,贱妾愿意同陛下回宫,请陛下不要怪罪王上!”
梁毓昭目的达到,也不愿在此多待,遂而起身负手向外走去,“那便走吧。”
莳萝擦了擦眼泪,朝豫王行了个礼,“王上宽心,贱妾此去,请王上勿念。”
说罢跌跌撞撞地起身,追着梁毓昭的背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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