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回 伪皇帝鸠占九五位 真人君魂托百姓家

见龙十六年春,帝都。

皇宫熹华门外立着一抹白樱色人影,似乎早已再此等候多时。初春的天气依旧料峭,那人身穿松花色的薄袍,外面却系着一件厚实的披风,领口上缀着一圈洁白的长尾狐毛,站在风中如一尊清贵的白瓷。几枝红梅自斑驳的宫墙内探出来,远远看去,人面花色相映,甚是赏心悦目。

又不知多久,那熹华门终于打开,一众宫人簇拥着车辇自宫内出来,宫墙下立着的人终于动了动,健步拦在车前,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国师大人。”

嗓音清润悦耳,宛如折竹之声。

车中之人将遮掩的呢子流苏帘幕掀开一半,隐约可以窥见其内坐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少年。“原来是齐大人。”少年望了眼拦路之人,了然道:“君上今日不早朝,您请回吧。”

齐煦仍定定地立着,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烦请国师代为通传,江南水患已半月有余,时至今日共死伤一百八十五人,江南巡抚派主事进京请求拨款支援,如今仍在驿站等着。君上他……”

“行了行了。”少年语气已然不耐,“这事儿你们已经奏了半月了,君上早已知晓。”

“既然君上知道,”齐煦目光紧锁着国师,“何时批拨银款?”

“齐煦,君上的心思岂是你我能猜测的?”少年嗓音一沉,松开半掀的车帷,将齐煦的目光隔绝在外,“齐大人请回吧,如有结果定不相瞒。”说罢,车辇肆意前行,齐煦被迫侧身避让,眼睁睁瞧着国师越走越远。

半晌,一瓣梅花飘落在齐煦肩头,他终于动了动身子,面容倒显得忧郁憔悴了。

昨日的白玉京才下了场淅淅沥沥的春雨,齐煦足踏落花,思绪纷纷。他与少年国师龃龉多时,此次无功而返亦是意料之中。但令他不安的是,袖手半月、不闻不问,决计不是君上的作风。

熙国位于九州正中,是四海之内最繁荣强盛的国家,已然袭承五任君主。然而盛极必衰,自熙怀帝后,历代积累的矛盾日渐显露,老臣之间势利盘根错节,官官相护**滋生,历经三百多年的大熙隐隐显出颓势。后景帝继任,无功无过,倒又苟且了十余年。景帝体弱,四十而薨,最为聪慧的次子李胤霄十五岁登基,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肃清党羽,涤瑕荡垢,今已治世十六年。

齐煦伴君九载,太明白君上是怎样一个人了。如他一般仁民爱物之人,怎会置百姓于水火而不顾?

然而自三个月前,君上便破了每日早朝的规矩,批阅奏疏的频次亦大不如前。江南水患上报朝廷半月有余,君上按下奏章不管不顾,一副要坐壁上观的样子。宫中传言人君得了重疾命不久矣,所以无心国事,也有人传言人君痴迷玄修,在深宫中布下道场,只等着飞升成仙。自从不再上朝,人君便很少直接召见大臣,各部公文均由内侍转呈,内廷之中亦对此讳莫如深。

官场之人嗅觉灵敏,有的望风使舵,投奔北境王李嬴川而去;有些则谨小慎微,谋求中立而明哲保身;亦有骨鲠之臣,在熹华门外怒斥人君的不作为,以头抢柱,声泪俱下。齐煦整整半月未得君上召见,就算是他也难免焦灼不安,但他明白,越是这样特殊的时期,就越要沉得住气。朝堂形势诡谲变幻,一动不如一静,此时只有静观其变才是最可靠的,故而除去职责之外,他从不参与是非之事。

自熹华门向南行千余步,转角便是桐花巷,巷中一处貌不惊人的宅邸上挂着“齐府”两个楷字。这是一处不大不小的旧宅,长年的风雨洗砺使得红墙绿瓦有些斑驳,主人无意修缮,将就住着,打眼一瞧朴素无华。

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并不气派的府邸却是京中无数人想要攀援的门户,只因齐煦官居要员,时任御史大夫。他本是布衣出身,当年在殿试上做得一篇《论见龙年间大兴土木之利弊》,艳惊四座,摘得榜首。君主当晚便留他过夜,促膝长谈至天光乍现,意犹未尽,后又回赠策论一篇,于朝堂上几经修改,发至户部,兵不血刃地平息了北部征地之乱。

经此一役,齐煦声名大噪,从龙九载连阶累任,年不过而立便跃至从一品的高位,京中无人不知他是李胤霄一手提拔上来的能臣。

只是齐煦家规甚严,不容许自家下人与官商中人私自结交,这才抵挡了不少想攀关系、走后门的人。但现如今,有个人他却不得不管,此人正是他那倒霉表弟——朱嵘。

尽管有所准备,齐煦回府时依然被大老远就能听见的热闹惹出了不快。哄笑声是从花厅传来的,有个声音在其中铜磐似的格外亮堂:“哈!子涛你输了,罚酒!”

齐煦头痛般地揉了揉内眦,这才提步穿过小院,去往小花厅。果不其然,只见台阶上东倒西歪地堆满了猴儿酿,酒气拌着满桌的瓜子皮、青枣核,产生一种令人不适的味道。几把上好的绢面乌木扇、金腰带、和田白玉珏,作为赌注琳琅满目地陈列在案中央……而围着桌案兴致正烈的几人中,身穿绿地彩绘直缀的正是齐煦表弟,朱嵘朱少山。

“少山。”齐煦唤了一声。

他嗓音不大,却很清晰,原本玩得投入的几人被这一声“少山”打断,这才发现主人家已经回来,此刻正立在距他们不过三尺的阶前。最先蔫头耷脑的是朱嵘,他一眼便瞧见齐煦不喜不怒的表情,心中一虚,讷讷唤了声“表哥”。

别人瞧不出,他却很明白这表哥已经不快了。齐煦生气的时候,往往有个前兆,便是面无表情,似乎很平静的样子,非得熟悉之人才能觉察此刻的平静与平日不同,而是正压抑着一股怒气。朱嵘到底与齐煦自幼作伴,摸的清他脾性,忙对朋友们说:“我表哥回来了。今天散了吧,散了吧。”一面说,一面起身将桌上的赌注筹牌风卷残云似的一股脑收了,边收边拿眼瞄着齐煦,缩着脑袋问:“表哥不是去见君上了吗,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齐煦冷笑一声,负手道:“我若再不回,你们怕是将我这齐府都给拆了。”

此话说得是毫不客气。客人还未散尽,闻言不禁纷纷脸热。唯有方才那名唤子涛的年轻人不服气地瞪了齐煦一眼:“嘿,小爷我二十年没听过一句重话,你算什么,敢这样对小爷说话?”原来,这梁佑不仅是个绮襦纨绔,更身处官宦之家。他的亲兄梁成望乃是京卫指挥使,梁成望的老丈人则是当今人君的老师,太傅靳焕喜。

朱嵘一看势头不对,慌忙悄悄推搡了他两下,低声安抚道:“子涛,你且住口,回头小弟必定登门赔礼……”

周围几人也半拉半扯地劝走了梁佑,待客人离去,齐煦对着一地狼藉,说:“这些你亲自打扫,不许唤下人来。”

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朱嵘住的是齐煦家,自知理亏,只得悻悻地收拾起来。桌案上汤水、油渍不容易清理,朱大少爷何曾做过这等脏活儿?一边做一边抱怨道:“哥,我一个人在你家都快憋死了,不就是唤几个朋友来玩,至于么……”

齐煦静静瞧着他将油渍越擦越多,给桌案造成了二次伤害,也不心疼,只是接话道:“我给你找的差事,你可曾去做了?”

“没有。”

“为何不去?”

“表哥给我找的差事太没意思。”朱嵘瘪着嘴说,“一帮糟老头子把我指挥得团团转,这哪里是去做差事,分明是当牛做马呐!”

“你口中的老头,无一不是饱读诗书的翰林院大学士,随便一个走出去都备受尊敬。你自己不曾读几日书,能入翰林做个移送公文的差事已是不易,多少人求之不得,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朱嵘听了此话,忽然将抹布一撂,摊开身子窝在手边的梨木椅里,捂着眼睛道:“哥,我还是想做生意。”

说起来,齐煦的舅舅朱自允当年便是做生意发的家,虽不算富贾一方却也小有钱财,生了三个儿子都夭折了,只剩下朱嵘一根独苗。这朱嵘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本事没学多少,与当地一帮纨绔少爷鬼混倒是一等一的。七年前朝廷改制赋税,顺道取缔了不少商户的非法来源,朱家也受了牵连。当时朱自允便来京城求过他,却被他回绝了。说起此事,齐煦一直有些过意不去。因齐母去得早,父亲又是个穷捕快,一点薄禄只够他读书用,时常需要朱家接济。朱家曾于他有恩,齐煦并不曾忘,但徇私枉法之事他亦不能答应,朱家便是自那时起落下亏空,江河日下。

虽未办事,齐煦却许诺了舅舅,日后如遇难关,只要合乎法度情理,便一定照拂。现如今,朱家日渐衰败,入不敷出,又有个败家儿子挥金如土,朱自允便想起他在京中的外甥,要朱嵘前去寻表哥,谋个稳当差事算是了结心事。

“做生意?”齐煦也寻了个椅子坐下,“你哪来钱做生意?”

朱嵘沉默。

“哥给你寻的差事,你安安稳稳去做上半年,攒些积蓄。此后想做什么,我都不拦你。”齐煦知道这表弟受不得一点约束,心中暗叹舅舅的一片苦心,好言相劝道。

听他态度缓和下来,朱嵘重新燃起希望,正想说什么,只见齐府的管家鲁滨打外面回来了,瞧见朱嵘弄出的残局,拍着大腿哎哟一声,扯嗓子就要唤人来收拾。

“不许喊。”齐煦突然冷下脸色,对鲁滨道,“让他自己收拾。”

朱嵘看他变脸像翻书似的,心中一颤,暗道表哥这些年的官真不是白做的,轻易没法糊弄。朱嵘立刻不敢吱声,老老实实地站起身子打扫起来……

齐府虽小,却是个幽静雅致的所在。院落分为两体,前院是会客厅,中间一个短宽过堂,穿过去才是后院。后院是起居室和卧房,因齐煦未曾娶妻,便将西侧耳房改为了书房。宅院虽小,却也不乏琐事需要管家跑腿,鲁滨便是一年前旧管家去后,他临时换用的新管家,平日里也住在齐府。除了鲁滨,还有个名唤刘梦的厨子,只来做饭,并不住在此处,倒是有个伺候洗漱浣衣的婢女枣儿,偶尔也在鲁滨分身乏术之时做些事。对于齐煦,这些下人已经足够,但对于习惯前呼后拥的朱嵘,齐府就像个和尚庙似的,刘梦一走,更没个人气儿。朱嵘对枣儿并不上心,因这婢女已有家室,长得不漂亮,一双手长年浣洗之下也不娇嫩,闲来无事便只能和管家鲁滨唠嗑。

也不知这二人平日都嘀咕什么,不知从哪日起,朱嵘突然执着于再买个专门伺候他的家仆。齐煦听了也不反对,只撂下一句话:“拿你自己的银子买。”

对话很快被齐煦抛之脑后,却不想朱嵘才来齐府不过足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弄到一些钱,昨日又向他开口提起此事。此刻好不容易将花厅收拾如初了,朱嵘才扭捏着挪到齐煦身旁,小声道:“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昨天所说?”

“什么?”

“陪我去买个家仆。”

齐煦这才忆起昨日确实应承了这桩事。他不是出尔反尔之人,今日虽在熹华门外碰了钉子,一直心事重重的,却仍点头允了。待二人午餐过后,便一同前往东市。

白玉京的格局分为五部分,东南西北中。正中间的是宏伟皇宫,步行绕宫墙一周也得一个时辰有余,大臣上朝往往四更便起,距离远的甚至三更。皇宫以南是宽阔的上玄长街,直通南城门,这片区域也是民宅最多的地方,亦有不少景致,全城最高的碎月楼便坐落于此。往西,住的便是穷人居多了,作坊、铁匠铺、泥瓦工比比皆是。东市则较为富硕,寄居着各种锦市、花市、玉市,这次买人要找的牙商也在东市。

一路上朱嵘挑肥拣瘦,三五个牙商手中雇工皆不如意,齐煦脑中则思虑着白日之事,心不在焉地陪在朱嵘身后。

“表哥,我看这个满意!”朱嵘一嗓子打断了他的沉思,齐煦抬头望向牙商手中的簿子,浏览完那人的生平出身,未发现不妥之处。他正欲首肯,忽听对面集市一阵哗然,举目望去,原来是一家主人要卖奴隶。

奴隶与雇工是天壤之别。雇工虽为大户人家做下人,却有着独立的自由,只要契约期限一到,便可以依照意愿解除合约,寻找下家或其他差事。但奴隶却不同,奴隶是主人的所有物,不仅没有工钱,就算累死、打死,也算是白死了,只有万不得已走投无路之人才会选择卖身为奴,为家里收获一笔银子。

齐府里的家仆皆为雇工,齐煦此行也不打算买个奴隶回去。在他正欲收回目光之时,一个家仆忽地将那奴隶用力推搡上前,恰巧透过人群缝隙,落入齐煦眼帘。

那奴隶原来只是个少年,双手被铁链锁着,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但他很快便挣扎着爬了起来。人声嘈杂,好在街道不宽,齐煦断断续续地听到那家主人控诉:“三月前……不过打了一顿……没打死,忽然就失忆了。醒来后什么也不会……现在会的,现在会的。烧火做饭喂马,跑腿的活计……谈谈价钱吧?没别的毛病,只是不会跪,腿都快打断了也不跪。”

对话里的少年体态端定,如同挺拔的劲松。这背影让齐煦有种稍纵即逝的熟稔之意,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簿子,多顾了几眼。

“哥,你看什么呢?”朱嵘见他迟迟不语地望着对面,也随之望去。

“二十两那可是赔钱的买卖,他根本不值这个价。”“为了这么个奴隶,还要我赔上三两银子?不如各退一步……”

家主与人牙子仍在争执不休,少年却有所感应般回了头,刹那间与齐煦四目相对。这是一张极为平常的脸,唯独一双漆目如秋潭般沉着,他神情自若,波澜不惊,饶是齐煦惯会识人,也不由得怔了怔。

“少山,我们过去看看。”齐煦拉起朱嵘,举步穿过人流,向对面走去。

“哥,你看上那个奴隶了?”朱嵘此时也听到了对话,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他早就想买个小奴隶玩玩了,就怕他哥不同意。

齐煦并不答话,将要近前时,却不觉在阶下止步了。

那少年在阶上回身,人流相隔,他俯视着他,“你带我走吗?”少年问。

语气里没有恳求,只是一种询问,仿佛他惯于这般询问别人。于是齐煦不禁走上前来,从家主手中买下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李,李玄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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