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五回 逛青楼闻听不平事 点会试触目鸣冤书

原来,方才老鸨取来的牌子分为两类,而李胤霄不留神翻到了南风。

在大熙,断袖虽不至于遭人诟病,但毕竟并非主流。同性虽能相恋,成婚者却少之又少,更多的是一些公侯戚畹玩腻了女人,换种口味尝鲜,李胤霄对此并非没有耳闻。但耳闻归耳闻,此时亲眼所见,又有别样的感受。

这少年面若银盆,一双漆黑的杏眼尤为漂亮,双目中带着一丝不甘的倔强。他虽然跪着,脊梁却笔直如松,没有半分媚态,似是不大会主动讨人喜欢。李胤霄想起方才老鸨所言,暗道这沁雪果然是个有心气儿的,便端起面前茶水呷了一口,问道:“你来此地多久了?”

“不过月余。”沁雪说。

李胤霄点点头,说:“起来说话罢。”

沁雪见这客人姿态闲适,气质雍容,说话语气虽然平淡,却在漫不经心中流露出几许威严,心道大抵是个久居高位之人。只是听他方才所言,似是对烟花之地有所不齿,却到底也是道貌岸然,口是心非的衣冠禽兽罢了。

沁雪从命起了身,李胤霄才端详着他接着问:“你原先家住何处?又为何到此地……做这等生意?”

这语气本是寻常,却触动了沁雪敏感的神经,他咬牙切齿道:“官人要睡便睡,何必多问!若是瞧不起我等,现在就可以出门去,我闻樾哪怕一文钱不要,也好过听这些作践人的话!”

他这样疾言喷喷,浑身是刺,连李胤霄也有些诧异,扣着扇柄问道:“你本名叫闻樾?”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闻樾挺着身子说。

齐煦见他如此烈性,显然并非甘愿雌伏于人下者,不禁微微直起身子问:“你是被迫的,对吗?”

“那又怎样!”闻樾瞪大了眼睛,攥紧拳头说:“这世道,不就是强食弱肉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被卖身青楼又算的了什么?只是……我就算是哪日死在了这儿,也不过破席一卷,拉出去埋了,好过整日忍辱负重地遭人作践。”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

李胤霄默默听了,这才缓缓开口道:“我没有作践你。我只是问问——你家住何处?流落至此是遇上了什么难处?你心中有怨气,却冲客人发泄,最终苦的不还是自己?”

闻樾见这青衣公子软谈丽语,丝毫未因自己的失态而恼怒,不禁抬眸仔细打量了他一眼。这一细看,才发现他生得比楼里的花魁还好看几分,一双格外标志的睡凤眼神光暗藏,疏离之中又含着几分亲近,仿佛自己正被他真心实意地关切着。想到这月余来,因为自己的顶撞曾挨了不少鞭罚,脊背上还有未愈的伤痕,却从来无人过问。忽然间有人说“苦了你自己”,竟如同一句救赎,彻底打动了闻樾的心,方才在眼眶中转圈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他垂头哽咽道:“我没有家了……我爷爷是闻长铎闻将军,潜龙五年因触怒龙颜被流放关外,客死他乡。我爹一夜间成了罪臣之后,也被发配至凉州做徭役。因为是戴罪之身,即使病重也不能请郎中来看,最终因病而亡。只剩下我……”说到此处,闻樾已然泣不成声,李胤霄则神色愈发凝重,问道:“见龙五年平冤谳,你爷爷闻长铎就在其列,怎的你不曾收到抚恤?”

“什么抚恤……我爷爷被平冤昭雪了?”闻樾猛然听闻消息,怔然抬头,连眼泪也止住了。

李胤霄与齐煦对视一眼,耐心道:“对,你爷爷被平冤了。此事乃君上亲自勾的朱批,千真万确。你既为闻将军的后人,便不该在此地继续辱没下去。”

齐煦方才乍听到闻长铎的名字,便开始回忆起来,此刻向李胤霄解释道:“大理寺虽为闻将军伸张冤屈,却因年岁过久,其子又病死在外,故而寻不到后人。闻樾乃罪臣之后不得科举入仕,一直四处流落,所以官衙没有在案的记录……一来二去的,便成了死案。如今大理寺仍有这么一批死案名单,只能靠零散的消息慢慢清理。”

李胤霄颔了颔首,道:“此事凤则该重新查办。譬如这闻樾,四年过去仍不知晓消息,可见当时的告文并不充足。什么算平冤?清了案底,却不能正其声名,便不能算彻底平冤。”

齐煦心领神会,但闻樾在前又无法讲得太透彻,只答道:“此事我记下了。”转而又谓闻樾:“你想要离开此地吗?”

闻樾方才听他们一番谈论,只觉面前两人身份地位也许比他想象的还要高上许多,立时间仿佛看到了光明的希望,“扑通”一声再次跪下来,哀求唤道:“大人……两位大人可愿为我赎身?”

以李胤霄与齐煦的身份,是决计不能在此地赎买一个小倌的。齐煦顿了一下,对李胤霄道:“不如等我择日找个朋友来……”

“不必。”李胤霄沉吟了一下,嘱咐闻樾:“你去拿纸笔来。”

闻樾暗道这位贵人莫非要写什么手信不成?忙依言找来纸笔摊置在案,只见李胤霄略一沉吟,提笔在纸上落墨,写的并非什么手信,而是无关痛痒的四个大字:见素抱朴。

闻樾不禁有些失望,齐煦却顿时明白了李胤霄的用意,见他写完后果然从囊中取出一枚刻着“精一执中”的银印,在字迹旁稳稳按下。李胤霄这才对闻樾说:“我不能为你赎身。你拿着这张手迹,去寻天人旧馆的马老板,到时无论多少赎金,他自会一并付清。”

闻樾看不出名堂,没料到这人只是随手写了几个字便如此管用,不禁惊奇地说:“您的字竟这样值钱?”

李胤霄笑了笑,“恰巧有人想要罢了。”

垂涎御笔的并非只有贾老板,李胤霄身边就正站着一个现成的。齐煦见君上弄墨,方才便已望眼欲穿,此刻见他随手赠予了别人,心中更是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却无法开口言说,只得暗自吞回了肚里。

待二人出了缠芳楼,已是月上中天。因君上此次出宫意外遇到了落难的闻将军后人,使得大理寺重新清理了一批陈年死案,这样一忙起来,转眼便到了秋闱。

秋闱前,各地的会试卷子被快马加鞭地送到京城,由翰林院筛选后将优秀者送至宫中使君上过目。这日,齐煦正在御书房与李胤霄议事,只听宫人传报翰林院侍书在外头候着,便住了口。李胤霄停下手中的事务,宣他进来。

却见来人竟是齐煦曾经的同门,卢啸。原来卢啸在地方半年考满,迁调翰林院侍书。这位置比地方还降了半级,但因位于中枢,前途机遇多一些,他便钻营过来。此时卢啸抱着一箱卷子呈给君上,侍立在一旁候着,李胤霄却没看,只是令齐煦接了,淡淡道:“齐煦,你先选一遍吧。”

齐煦坐在御案另一端一目数行地浏览起来,不一会儿便分拣出了数十份答卷,双手呈给李胤霄。李胤霄却细读起来,好半晌才将这十几篇文章读了一遍,看完却没再挑选,全部还给卢啸道:“就这些吧。”

卢啸却弓着身子小心翼翼道:“君上,还要批出头三名。”

李胤霄这才记起,思索着指点:“第三名,河南省辉县刘凭……第二名,咸阳霍有津。第一名嘛,湖北的那个余象瓷,不落言筌,针砭时弊,颇有齐煦当年遗风。”

齐煦猛然听闻君上提到自己,却又是在夸赞别人,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恍然原来光阴似箭,又一年殿试将至,又一名新科状元即将产生,竟生出一种怅惘伤感之情,发觉自己并非君上心中最为特殊的一人。

但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呢?满朝文武皆是人中龙凤,他只有一个君,李胤霄却有无数忠臣良将。

卢啸见齐煦如今深得君心,不仅随意进出御书房,还与君上共坐,心中更不是滋味,刚应了一声欲取走剩余试卷离去,齐煦却突然开口道:“此处还有一份卷子,臣拿不准主意,望君上过目。”说着,将方才挑选时放在左手边的卷子单独拿了出来。

李胤霄稀奇地瞧了齐煦一眼,接过卷子刚看了第一行,脸色就凝重了起来。卢啸紧张地望着二人,只见李胤霄眉头紧皱,眸光深沉,看完卷子却将其扣起来,叩着手指对卢啸说:“你先去吧。”

待人走后,李胤霄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将卷子推给齐煦道:“翰林院不敢送进来,你去查查是谁放的——还有这个国子监祭酒南宫辕,查一查是否确有此事。”

原来这其实并非答卷,乃是一份用卷纸写成的状书,字字泣血,控诉国子监祭酒以权谋私,贪多务得,排挤同僚主簿刘昇使其自缢而死。

“刘昇之死臣略有耳闻——说是因半月前痛失爱子,悲伤过度,不堪重负自缢而亡。”

“枳句来巢,空穴来风。”李胤霄心中积怒,声音都沉了下去,“若刘昇当真是被逼死的,在朕眼皮子底下做这等事也太过放肆!——国子监乃大熙育人首要之地,祭酒做成这样,能育出什么人才来?”

齐煦躬身应了,小心收起卷子正欲退出,却听李胤霄又道:“慢着——”说罢深思了一会儿,反而取了生宣与纸镇,提笔写了几行字,压上玉玺后交与他,“你只需查是谁放的状书,南公辕一事还是交与御史大夫黄厉去做……带上朕的手谕,要他务必彻查,不能有丝毫隐瞒。”

“是。”

齐煦出了御书房,将李胤霄的手谕带回御史台。此时已是鸿飞霜降,天气寒凉,落叶纷飞而下,卷起瑟瑟的肃杀之意。君上方才突然改了主意,是怕祭酒在京城人脉盘根错节,他一个从三品难以擎制,反遭人暗算,于是交由御史大夫携御令亲自处理……齐煦心中明镜似的,掬着双手哈了口热气,这才觉得暖和了些。

次日散朝,齐煦早在辕门外候着,见李胤霄带着一行宫人太监出来,忙迎上前道:“君上,状书一事臣已经查清了。”

李胤霄闻言挥了挥手,身后的宫人便立刻散去了。齐煦趋步跟在李胤霄身后,“刘昇内人吴氏的舅舅,在翰林院做车夫,往来所见皆是权贵,不知从何听闻会试考卷须经君上过目,便在运送途中伺机放进去的。”

“车夫所为可有人指使?”李胤霄信步去往福宁宫方向,边走便问。“臣打听了,无人指使。是吴氏一家咽不下这口气,自己想的主意。”“刘昇的儿子怎么死的?”“在国子监读书,因为膏沐之事与同学起了冲突,被对方灵力袭击。杀人者说是冲动下失手……”齐煦心中早有猜测,却不便讲,只是陈述事实道。

李胤霄脚步一顿,冷冷问道:“杀人者祖荫何处?”

“乃是太师冯印荣之孙,冯顺。”

李胤霄听闻后垂下头,右手覆在左手腕上,拇指轻轻摩挲了几下玄色的袖口,沉思了一瞬,复又前行着道:“朕知道了。”

“臣还回去查了南宫辕此人。”齐煦低了低眉,“潜龙三十二年中进士第,被先君擢至翰林,后因才华出众治学有方,调任国子监,一路坐到了祭酒的位置。见龙二年犯了错被贬,见龙五年官复原职。”

“朕倒有些印象。”李胤霄默默听了,“他因贪图小利被御史台调查,按律连谪两级,后来又在太学改革中立了功——朕记得是中丞傅汀州举荐的?”

齐煦接道:“是。后来南宫辕与中丞交情渐密,处事圆滑,长袖善舞,倒也混得风生水起。”

两人说着便到了福宁宫前,齐煦站在阶下欲行告退,李胤霄却转身留道:“不必走了,进来陪朕用膳,少顷我们走一趟国子监。”

二人一道用了餐,君上却带着他一同换了副青衫小帽的布衣,虽然年龄略长几岁,乍一看却仍似学子无二,齐煦便明白君上这是要带他“微服私访”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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