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五回 齐副史含恨迁青州 新知县心惊黄衣观

过了年关便是庚午马年。都说本命年犯太岁,太岁头上坐,无喜必有祸,这话在齐煦身上立刻应验了起来。

真是时乖运蹇,先是民办书院一事出了岔子,经由齐煦手上的一笔财款不知为何缺了一千两白银,追查登记卷册之时却是那两日主簿请了丧假,替职的小吏是个新手,漏了许多记录,真相便不得而知了。这事儿被齐煦的政敌抓住把柄狠狠参了一笔,告他串通吏使挪用公款。

齐煦被停职了一个多月,还要凑齐千两白银的巨额,只能四处借钱,甚至一度将君上赐他的宅子抵押出去了。

待终于还清了欠款,已是五月末,春闱已然结束,却又出了舞弊之案,而牵涉其中的主考官正是齐煦举荐之人。事关御史台,连御史大夫黄厉都不得插手此案。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哪个小吏奉旨搜查时见到了齐府之中的齐栀,便捕风捉影地编造了齐煦与寡妇的不轨之事,在朝堂上传得风言风语。

自古以来,臣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未间断过,李胤霄心中明镜似的,却从不插手。只是此次动辄得咎,大有欲将齐煦排挤掉的势头,李胤霄便差人去查了查背后哪些人在煽风点火,很快便清楚了始末。

齐煦被一众糟心事搞得焦头烂额,忙中出错,早该送去翰林院草拟的奏疏迟迟未办,早朝之上君上问起时才想起这档事,登时冷汗涔涔,跪在那金銮殿中请罪。

中丞傅汀州与齐煦是多年的政敌,岂能放过此等大好机会,执着笏板弹劾:“君上,齐副史屡屡稽缓违失,忘误公事,臣以为该当重罚。”

“臣附议。”“臣也附议。”……一时间,大殿之上既喧闹又寂静。

喧闹是齐煦早年时得罪的人不少,如今都借此东风想要参上一笔,踩上一脚;太傅等几位亲近齐煦的同僚随后站出来为他说了几句体谅之语,请求从轻处罚。两方你来我往,僵持不下,也有大部分臣子仍揣着袖子作壁上观,余光瞅着人君脸色行事。

李胤霄手指轻叩着御案,垂眼默默听他们争论,最终才淡淡道:“齐煦,你自为官以来便久居京中,是时候去地方熟悉一番了。前阵子朕看吏部簿表,青州知县职位正空悬着,你即日便前去替补吧。”这般一席话,赫然是贬谪的意思了。

齐煦猛然抬头,面无血色。

殿上之人身居高位,凤眼睥睨着他,半垂的眼尾挑起一抹锐利的弧度。君上往往是含笑温和的,一旦不笑,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般陌生的距离。这眼神使齐煦浑身冰凉,未曾出口的“君上”二字在他嘴角哑然消逝。他仿佛失了力气,垂首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衣下的脊背难以发觉地轻颤着。

太傅不忍地别过视线,几位同僚也各默叹一声。殿中的众臣各怀心思,有的面露一抹忧色,有的则隐隐勾起一丝微笑。阶下侍候的笔官很快便拟出了圣旨,李胤霄按上玉玺,周公公忙双手接了,送到齐煦面前。却见齐煦半晌不抬头也不动作,不由又尖声高唱一遍:“请齐大人接旨——”傅汀州见状,冷笑一声:“齐大人,还不接旨?”

“臣,接旨。”齐煦对着高座之人重重叩首,双手捧了那沉甸甸的玄绸圣旨,退至角落。从那句话出口,他再也不曾抬头和那高座之人对视一眼。他不愿,也不敢。而对于人君来说,这些拔擢贬黜不过稀松平常的公务,处理之后便不再多留半分注意于他,转眼便接着听其余朝臣上奏。

散朝后,人走茶凉。齐煦不知一路上是否有人和他搭话,也不知怎样拖动步伐离开金銮殿。无人之处,他的脸上终究露出了失魂落魄的凄然。

他想,他一定是让君上失望透顶了。

六月的天气已然燥热,李胤霄下朝后便换下冕服,只穿了提花缎面覆云雾纱的玄色水龙衣,带着随从去了碧春亭避暑。

穿过紫荆门,再行数十步,便能看到碧春亭。它三面翠竹环绕,背靠一捧水光潋滟的人造湖,周遭怪石嶙峋,草木繁阴,景致奇佳,是个纳凉歇息的好所在。亭中置一方石台,石台上早摆好冰镇的鲜荔枝,颗颗硕大饱满,煞是可爱。

李胤霄才剥了两颗,便听人传报齐煦跪在外面求见,他低眉思索了一瞬,谓周公公道:“告诉未溪,教他回去吧。”

那周公公去了不一会儿便回来了,低语道:“君上,齐大人不肯离开,外面几位尚书也候着求见呢。”

李胤霄听闻皱了皱眉,淡淡道:“那便让他先跪着罢,宣尚书进来。”

几名大臣进了御花园,行至凉亭下先跪地请了安,才垂着手站在阶下奏事。兵部尚书宋付山先复命甘州的军务事宜,接着是礼部尚书凌公朋、户部尚书房淹文一一复命,李胤霄手中剥着荔枝,垂着眼默默听了,漫不经心地道:“便这样办吧。”

那礼部尚书因民办学院之事与齐煦共事最久,积怨也最深。今日齐煦遭逢贬黜,他自然最是欢喜,方才进来时瞧见齐煦落魄地跪在拱门外,更是幸灾乐祸。此次齐煦失了势,他早将那些年办差时的鸡毛蒜皮之事抖了个遍,今日交完差事便试探着问道:“如今齐煦左迁青州,书院一事也失了副手,君上……”

李胤霄听到此处抬眸扫了他一眼,反问:“爱卿可有人选?”

“臣举荐翰林院编修卢啸。”

“你们礼部素来与翰林院交好。”李胤霄冷笑一声,“可翰林并非御史,不能行越俎代庖之事。”

凌公朋一惊,见君上眼神锐利,眉峰轻挑,显然是看透了他心中的算盘。他原想着推举卢啸后,或可将其调任御史台,如此今后行事也便宜许多,未曾想李胤霄却全不吃这套。他试探不成,哪肯为卢啸多言,慌忙求全自保道:“恕微臣考虑不周,还请君上定夺。”

李胤霄沉吟片刻,缓缓道:“若论书院之事,还属未溪最为应付自如,换人之事容朕再虑。”

尽管齐煦不可能远在青州兼任书院办学,但凌公朋还是从话音中听出一丝犹疑,恐怕君上贬黜得不够彻底,忙落井下石:“齐副史虽然深谙此事,却心不在焉频频出错,实乃有负君上苦心,不宜再行兼管……”

李胤霄不动声色地听完此话,面无表情地扫了凌公朋一眼,将手中剥了一半的荔枝放回瓷碗中,接过内侍递上的手帕仔细擦着手指道:“齐煦也只是个凡人,焉有不犯错的时候?倒是你们,只想着少做少错,真以为朕看不出来?”

这话语气便重了,凌公朋哪里想到一句话惹火烧身,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连连告罪,牵连得其余几个尚书都惊得跪下请罚。

“都回去好好思过。过往之事朕不再追究,今后如有怠慢朕必定重罚。行了,平身罢。”

几个尚书忙又叩了几叩,才接连谢恩告退,凉亭又恢复了最初的清净。

“未溪还在外面跪着?”李胤霄随手将用过的丝帕丢进近侍端着的铜盘之中,淡淡问道。

“回君上,还跪着呢。”周公公答道。

李胤霄叹了口气,起身道:“我们走。”

齐煦闻及响动,见李胤霄带着一群人正要出御花园,忙膝行了两步至御前叩首道:“君上,臣有话……”李胤霄经过他身侧时顿了一下脚步,淡淡地打断道:“毋须多言。齐煦,即日便启程罢。”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旁的周公公侍奉李胤霄多年,早明白何意,冲着齐煦挤眉弄眼了一番低语道:“大人莫犯傻了,快走吧。”毕竟,是君上亲自动身要他不必再跪,继续执迷不悟便是不识抬举了。

只是,明明并不怪罪,却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来,还真是君心难测。

见龙十三年夏,齐煦遥迁青州,由三品黜为正七品。

青州位处山东省,离京千里之遥,是个襟山带水的地方。在地方做知县并非容易的差事,较之京中事务更加繁琐。又因地方官与百姓同饮共食,齐煦便见多了鸡鸣狗盗的零碎之事。县官乃是抱冰公事,甚是清苦,月俸不过几两碎银,是以齐栀也跟着开了家豆腐铺子。远离京城的同时也远离了政治漩涡,曾经风光一时的状元郎淡出了朝臣的视野,惟有素来交好的御林军统领赵明风和大理寺卿沈凤则还偶尔联络,讲述一些京中的琐事。

一开始齐煦这个刚刚走马上任的县官不熟悉地方事务,只觉得一地鸡毛,焦头烂额。但不足月余他便理清了公务,忙而有序,稳中求快,偶尔还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突遭贬谪,他未及细想,待下了金銮殿才明白君上的真正用意。他寒门出身,祖上无官荫庇佑,只因高中头筹才得以成为天子门生,初来乍到之时他举目无亲,多少眼睛盯着他欲将他扳倒,是君上时时袒护着、指点着他才不致翻船。当初同年为官的一批新贵,有些成了朝廷上的新势力,有些则一着不慎或被贬谪或被流放。这五年的宦海生涯,看似是他青云得志,实则是君上暗中考察有所取舍的结果。

而今年他屡屡犯错,纵使君上再怎么偏袒他,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而县官是最考验耐性的职位,看似是个七品芝麻官,却可以锤炼心智,积累经验,是以京中许多高官厚禄者都是从地方知县提拔而出。

但除此之外,却有最重要的一点。朝中时局不稳,北境王虎视眈眈,削王迫在眉睫。他作为政治中心的人物之一,无异于身处风口浪尖,君上所为,恰是将他从此处解救下来,远离纷争的旋涡。

可是……君上就这样故意将他推开么?

即使他在碧春亭外长跪不起,也不肯听他一字解释。亦或许是他齐煦,不足以成为君上真正的臂膀,为他披荆斩棘罢了。

俗话说山高皇帝远,远离白玉京,许多旁门左道的事情便兴盛得多。单就齐煦上任知县一年间,便目睹了大大小小的黄衣道观,据说是刚刚兴盛起来的黄衣教。黄衣教派以黄雀为尊,据说教众都得了国师一缕真气,从此后便能打通灵脉,容颜常驻。熙朝以道教为国教,建些道观并不奇怪,也有不少降妖除魔的正经道士,统归三清司管辖,而三清司的掌教便是历任国师。

黄衣教,似乎是其新兴出的一脉分支。

令齐煦注意到黄衣教的是几个失踪的村民。青州多有药农,上山采药不慎失足之事常有发生,之前的县官也遇到不少失踪案,都以落崖而亡草草结案,但齐煦心细如发,调查之中发觉同乡的几个村民言辞闪烁,缉拿逼问之后才吐露实情,原来失踪的这五人皆是黄衣教的信徒,失踪之日并未上山,而是要去黄衣道观“求得灵药以登仙境”。齐煦派人追查这道观,却未有任何异常,只复命说观口有一处角门,被符咒封着,无法入内。

齐煦疑窦丛生,隔日又亲自带人来查,未防打草惊蛇,一行人扮做普通香客,避开道士绕至角门,果见那木门上贴着一枚黄符,上绘繁复咒纹,咒纹之上灵力流转,显然被施了术。随行之人都是些地方官差,涉及灵力之事一知半解,并无一人识得,齐煦犹疑了一下,伸手欲揭。

“劝君莫动。”

一道年轻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齐煦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陌生的灰衣男子倚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抱臂戏谑地瞧他。

一行人无一发觉此人是何时到来,惊得纷纷亮出刀兵,场面蓄势待发。齐煦见他并无动手之意,示意大家不必惊慌,只是遥遥问道:“敢问阁下何人,为何阻止在下?”

那男子不答反道:“那符纸被施了术,普通人无法撼动,身怀灵力者触之必死……你灵力虽薄,却是难得一见的金纯之质,若执意前去送死,我倒也不拦着。”

金纯灵力之事,齐煦自己也不曾知晓。灵力的纯度并非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强盛与否,因为即使身怀灵力,过度使用时也会消耗,而恢复修补则极难。灵力的纯度就如同兵器的质量,而强盛与否则如同力量,再锋利的兵器没有足够的力量挥舞也只是一块废铁罢了。

齐煦先是惊讶了一刹,又端详起眼前的人,只见他平头正脸的,腰悬玄青短剑,虽穿一身风尘仆仆的灰袍,却自有一股磊落的侠义之气,便知悉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对着他拜道:“请阁下指点。”

灰衣男子稀奇地望了他一眼,嘻笑道:“你竟不怀疑我吗?”

齐煦不卑不亢地回答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好!有胆识,不愧是能得金纯灵力之人——小爷我瞧你喜欢,便帮到底了!”说罢,起身疾步走到角门前,口中默念着什么,手指隔空结印,最终在指尖凝成一点灵力,对准符咒一击,那门上的黄符便应声而落。角门甫一被打开,一股浓郁的腐臭便扑面而来。官差们见多了人命案,却也被这恶臭熏得几欲作呕,齐煦掩住口鼻,率先迈过角门。

原来这门庭之内,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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