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回 掷金城公子赢满载 贺生辰挚友说秘辛

这厢齐煦日理万机,他那便宜表弟却恰巧相反。自从齐煦为他找到差事,有了银子便开始花天酒地起来,又兼着齐煦表弟的身份,很快就与京中的公子哥儿混熟了。李玄初作为朱嵘的小厮,陪他出门寻春问柳成了常事,这些齐煦都不知道罢了。

这日朱嵘又唤了一帮狐朋狗友,到青城楼玩一种叫“掷金城”的游戏。这游戏并不难,就是在地上画好许多方格,有近有远,难易不等,每个方格内摆放一只小瓷碗,玩家用铜钱投掷,投入的“城池”越贵,赢到的筹牌便越多,最终结算筹牌,由输的一方付银子。朱嵘准头不行,玩了几局输得只剩十两银子,便嚷嚷着要换个玩法。他那些朋友怎肯他收手,一哄而上,拉胳膊的拉胳膊,抱身子的抱身子,从他手里掰出仅剩的十两押在面前,拍着他的肩笑道:“朱老弟,这可不兴临阵脱逃啊!”

朱嵘心道继续下去非把裤子输光不可,还怎么回去见人?一斜眼,望见陪同而来的李玄初,不禁计上心来,唤道:“小奴隶,你过来替我投。”

李玄初早已不是奴籍,但朱嵘就爱这么唤他。这些时日也不知是看顺眼了还是怎的,朱嵘越发觉得他哥买回的人秀目含神,仪态品相都很是耐看,他见惯了那些低眉顺眼的奴婢,偶尔有玄初这样的人侍候,倒不失为另一种新鲜。他又给玄初添置了几件像样的衣服,人靠衣装马靠鞍,带出门去惹得他那些酒肉朋友纷纷眼热,追问他从何处买下一个小公子来。周围人的羡艳令朱嵘十分受用,但别人称他“小公子”,朱嵘就偏要唤他“小奴隶”,这种反差带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小奴隶,小爷身上可就剩这最后一点银子了。你若是能赢回来,小爷就许你一件赏赐,只要不是天上的月亮,要什么都行。但若是输了——”朱嵘拉长腔吊了吊胃口,只见周围人也都兴致勃勃竖起耳朵,他才摇着扇子悠悠地说:“那就只好将你抵给这些人了!”

“哈——朱大少爷此言当真?你每日带着他招摇过市,得意得尾巴都翘天上去了,也肯忍痛割爱?”说话的是城南侯家公子,他眉开眼笑起来,“本少爷可是早就想玩玩这小奴隶了,你若舍得,我今晚就娶回去入洞房!”

“哈哈哈哈,好,好啊!”周围人无不拍手起哄。

侯公子话音刚落,便觉察一道目光扫了过来。他脸上的笑还未散去,只见李玄初冷峻地瞧着他,嘴角却噙着一丝讥嘲,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侯公子何时见过这等可怕的眼神?当下心中战栗,立刻噤声不敢猖狂了。

李玄初这才收回目光,从容走上前来,也不瞧朱嵘,话却是对他说的:“记好了,我要一块三寸见方的碧灵玉,必须通身无瑕,上乘质地。”说完,接过几枚铜钱在前方站定,又问:“可以开始了吗?”

李玄初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场,他缄默则已,一旦开口便能使周围人不知不觉中安静下来,认真听他说话。此时所有人都在望着他,他也泰然自若毫不局促,在方格面前站定,拿手一抛,一枚铜钱稳稳掷入了“荆州城”。

“兑换三张筹牌!”判官说。

又一抛掷,这次是“扬州城”。

连中两发,这下所有人屏息了,此时李玄初手中还有五枚铜钱。他顿了顿,问周围人:“哪座城所值的筹牌最多?”

他一开口,便有人下意识回答道:“是苏州城。”

“好。”李玄初微微一笑,将手上的五枚铜钱一起向代表“苏州城”的瓷碗抛去,只听叮叮咣咣几声,铜板倒豆子似的全都撒入同一只碗中,赫然是最难投中的“苏州城”!

一次抛一枚,姑且可以释为准头好。但连抛五枚一星不差,就不能只用准头解释了。

“清算一下,总共值多少银子?”李玄初随手拿过一旁为客人备的白绢仔细擦了擦手指,回身问道。

许多人还沉浸在惊讶中没能回神,半晌才有人点了点:“三个二两、四个五两……五个三十……总共是一百七十六两银子!”这时他们才意识到,遇到高人了——再和他继续玩下去,非输得倾家荡产不可。

“唔,一百七十六两,够不够买块灵玉?”李玄初戏谑地问朱嵘。

灵玉因质地不同价格不等,最便宜的劣质灵玉几文钱便能买到,最贵的则价值千金,寻常人是买不到的,只能作为贡品献入宫中。李玄初要的碧灵玉并不难买,质地上乘的也很多见,顶破天也就值八十两银子,这么算下来,还能余出九十多两银子。朱嵘仿佛看到了财神爷,点头如捣蒜:“买,这就回去买。玄初,快再替小爷多玩几盘!”他一心只想赢些钱,没料到围观者见识了李玄初的厉害,反倒无一人继续了,纷纷告辞。

“哎——你们都别走啊……”朱嵘兴致正高,那肯放过这机会,吆喝着正要把他们都叫回来,只见门外来了个不速之客,背着光脸色铁青——正是表哥。

被齐煦提溜回府,又耳提面命了一番,朱嵘捂着脑袋示弱道:“哎呀哥,我那不叫赌,那是赢。玄初可厉害了,百发百中,不存在输银子的时候……”话未说完,只听一旁的李玄初凉凉地接腔道:“今日只是运气好罢了。”

“什么运气,什么人能有这种运气?”朱嵘瞪圆了眼,质问道:“你是不是会武功,还是顶好的那种,嗯?”

“不会。”李玄初抱着胳膊,回答干脆。

“你骗人!”朱嵘气急败坏,一大堆话在他腹中正欲倾泻出来,却被齐煦不耐地打断:“够了!往后再被我发现你去那种地方,我就写信给舅父……”

“别,哥我错了哥!”朱嵘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他爹,连连央求,指天对地地保证道:“千万别告诉我爹,我发誓,我若再踏进赌坊半步,就让万箭攒心,不得好死!”

齐煦听他骤然发此毒誓,一时也有些心软,叹道:“不要随便发誓。人在做,天在看,有些誓言你承受不起。走吧,今天是哥的生辰,我们吃碗长寿面。”

但凡官做到齐煦的地步,生辰之日都是其他官员行贿的时机,有些官员年年生辰都过得人尽皆知,门庭若市,就是为了打着幌子借机受贿。齐煦为了避嫌,从不在外提及自己的生辰时日,是以年年过得十分简单,不过一碗寿面而已。然而,今年吃了寿面之后,齐府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沈凤则和余象瓷。

齐煦与此二人相识,沈凤则不必多言,二人同朝为官多年,私交甚笃。凤则字槃之,是潜龙十年的进士,那年先君驾崩,初登基的李胤霄正值用人之际,蓄养了一大批能为自己所用的新人,沈凤则便是其中之一。他比齐煦早了七年考中,及第后先入翰林,做了两年翰林院学士,又改去大理寺,经过重重考核一路拔擢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余象瓷则是吏部六品主事,大小官员擢黜时第一轮核查都要经过他手,有权直接向君上奏呈实情,所以位低权不低。余象瓷是见龙九年的状元,为人聪慧敏捷,考中时又十分年轻,前途无可限量。

今日这二人登门拜访,便是要来为齐煦贺寿的。

说起余象瓷,与齐煦相识的时日并不久。但他怀着对齐煦的孺慕之情,去年秋祭前曾要请齐煦得空帮忙指点文章,齐煦虽答应下来,却迟迟没有兑现。秋祭后又出了几桩大事,朝野之中人心惶惶,便一直搁置下来了。今日终于寻了机会,便随同自己的恩师沈凤则一同前来拜会。

既都是旧相识,齐煦也不便过多推辞,寒暄着引他们到花亭内落了座,歉意地说:“若早知二位前来,在下便令下人多准备些吃食了。”

沈余二人忙道:“未溪兄哪里话,我们二人都已吃过,此番不过是来叙叙旧,恭祝未溪生辰康乐。”

齐煦谢过,回身唤道:“玄初,去将我府中上好的碧螺春取来,给两位大人上茶。”

沈凤则日前才见过李玄初,此时便又好奇多瞧了两眼,只见这小厮沏起茶来,动作十分赏心悦目。他是个茶艺行家,醉心此道,明白其中讲究颇丰,烫壶温杯、高冲低泡等等,诸多礼节,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学会的,非得长年耳濡目染才能有这般娴熟雅致的手法,不禁心下惊奇。

齐煦和余象瓷都不关心茶艺,没有留神李玄初的动作。等一杯碧螺春冲好了,敬至三人面前,沈凤则迫不及待地端起茶盏闻了闻香,叹道:“好茶!”

齐煦笑道:“寒舍实在没什么可招待的,只剩这一点苏产的碧螺春尚且拿得出手,槃之兄再尝尝味道如何?”

除了手法,泡茶时的水温和浓淡对茶味影响也很大。一块好茶,若被泡坏了同样是暴殄天物,沈凤则冷了会儿茶,咂摸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舒服得连舌头都想一并咽下去。

“好茶配好诗,象瓷,你不是有几副新作要请未溪看吗?快拿出来。”他这样一提醒,余象瓷便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新诗。展开来看,第一句便是:

一寸山河一寸绿,广疆袤土住满春。

齐煦拿眼一瞧,便笑着叫好:“余兄不愧是见龙九年的状元,这诗写得果然高,十分有新气象,很是应景。”

余象瓷得了齐煦的夸奖,腼腆地垂下眼皮,很是欣喜。三人又就着他的新诗评点一番,待闲话说得差不多了,沈凤则才将话题引到了公事上:“未溪几日前的来信我已读过,关于吴朝成一案,君上那里当真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二人是多年至交,余象瓷又是沈凤则门生,此时说起话来便没有隐瞒,齐煦苦笑一声摇摇头:“五日前我去求见君上,为的就是此事,结果很是狼狈。”

“你见到君上了?”沈凤则一惊,手中的茶都险些洒了出来,连忙问道:“君上召见你了?你有没有禀告江南水患已经淹死了一百多人的事?”

齐煦又是一摇头,这次连苦笑也笑不出了。

虽然他语焉不详,但沈余二人也能大致想到是怎样一番光景,纷纷叹气。

“多事之秋啊。”沈凤则摇摇头,“江南那厢的水患还亟待解决,前几日工部尚书还跑来向我诉苦,怕是快顶不住压力了。如今不仅是朝中舆论,民间舆论也一片哗然,仁人义士怒斥朝廷不作为。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这次再把吴朝成这老泥鳅给放了,更是火上浇油,以后想再抓,可就难了。”

齐煦正欲开口,抬眸瞧见不远处侍立的李玄初,唤道:“玄初,你去给马儿喂些草料,不必一直在此伺候。”待支走了下人,他才继续方才的话题:“以我之计,唯有‘拖’字诀。”

“未溪,你想如何个拖法?”沈凤则问。

“大理寺与御史台二司作势互相推诿,则事可成。”齐煦说。

他话已至此,沈凤则这个老江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机点了点头以示配合,又接着叹道:“到时还是未溪你压力更大些,真是委屈你了。”

“齐大人,晚辈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余象瓷认真听了半晌,突然开口道。

“此处没有别人,但说无妨。”

余象瓷这才思索着开口道,“君上自秋祭回京后,举止行为便与往日有些不同了,二位有没有想过是为何?”

沈凤则与齐煦均一愣,只听余象瓷娓娓道:“有传言说是秋祭垂下天象,君上忽然悟道,开始追求长生;也有人说是君上秋祭途中染了风寒,病情日重,无心国事。”

齐煦缄默不语,他知晓这两点都不太可能。五日前他拜见人君,君上还有闲情钓鱼作乐,哪像个病重之人?修道倒是目前最广泛的说法,但齐煦太了解君上了,大熙虽以道教为尊,李胤霄本人却对此并不痴迷,更无意长生,早早便选好了帝陵。

余象瓷看了看二位反应,继续言道:“三月前下官曾随行秋祭,期间发生了一件怪事,下官一直觉得隐隐不安。”

“何事?”齐煦直觉余象瓷接下来的话可能更接近真相,微微直起了身子。

“众所周知,秋祭为期三日。第一日,君上在九津山行祭祀之礼,求来年风调雨顺,这日一切顺利,结束之后便回了行宫,下官也随众回了驻地。驻地离祭台不远,遥遥便能望见,日夜由重兵把守着。当晚二更时,下官出来起夜,一抬头却发现那些把守祭台的守卫全都不见了。”他说到此处,齐沈二人都不觉屏住了呼吸,一根心弦绷得紧紧的。

“下官就纳闷啊,向前走了两步,发现随行军的营地也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要知道,那些随行军都是来护驾的,不可能一夜间全部消失。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当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独自一人打着灯笼爬上了祭台,那祭台夜里可做观星台,月光下视野很是开阔,但当时万籁俱寂,入目四野全是山林,只有夜风吹得我透心凉,站了没多久便想要回去。”余象瓷说到此处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膺,继续讲道:“紧接着就看到那远处山林内忽然腾起一道巨大的灵力虚影,我还以为自己花了眼,定睛一看竟是条飞龙——那青龙虚影在半空盘旋了一会儿,便无声散去了。与此同时,祭台前的一块应天石‘啪’地就碎成了两半,把我吓了一跳。这时我才知道后怕,片刻不敢多留,惊慌失措地连忙回了自个儿帐中。”

这个故事听起来不祥,齐煦心中沉重下来,继续听余象瓷道:“下官生怕有人发现我私自上了祭台,那夜的所见便没有对任何人提及。次日,君上照旧前来祭祀,应天石碎似乎也没有什么影响,下官这才慢慢放下了心。”

齐煦问:“槃之,你见多识广,可知余兄遇到的是何状况?”

沈凤则早已面白如纸,半晌才说:“未溪,你见过紫微灵力吗?”

“自然见过。”齐煦奇怪道,“有何不妥?”

在熙朝,有一部分燧人氏的后裔,天生便具有灵根。这些人成年后慢慢产生灵力,会些术法都是常有的事。灵力的用途很广,可以驱车、画符、占卜,甚至能单纯充入夜明珠作为光源。但每个人的灵力是天生有限的,用一点便少一点,所以谁也不肯将自己的灵力随意浪费。在开国之初,阶级未分,小部分生而赋有灵根的平民修士以灵力谋生,渐渐垄断了政治和商业,成了后来的名门望族,血统越纯,灵力越盛。

九五至尊更是天赐的灵根,一身紫微灵气是旁人无法作伪的。但紫微灵气并非皇室一脉都有,而是在上一任人君驾崩后,皇子之中才会有一人的灵力化为紫微之气,成为天定的人君。

在这种传统的沿袭下,大熙历代不设太子,而是为所有皇子一起讲学,同时培养他们书画、音律、骑射、韬略等等。因为皇室发现,这种紫微之气的赋予并不是偶然的,只有德行最好、才学最佳的皇子才有机会成为人君,接下安邦治国的大任。

而景帝驾崩后,只留下了两个儿子,长子是如今的北境王李嬴川,次子便是李胤霄。

沈凤则陷入了回忆,叹息一声又问:“那你可知,君上的紫微之气,本体便是一条青龙?”

齐煦也是第一次听说。

“在下及第那年,恰逢先君驾崩。是以进京受封赶上了当今君上登基,有幸得见当时的盛况。那日,君上的头顶便腾着一道巨大的青龙虚影,听宫里的老人说,那其实是人君的紫微之气所凝成的影子,影子越大越清晰,就代表着灵力越盛。”沈凤则慨叹一声,抚了抚胡须,“君上的紫微气数极盛,那道虚影活灵活现,真实得似能掠出风来。白玉京内清气满乾坤,整条地脉都跟着发出龙吟,明君身侧百祟莫近。那日我就预感,这十五岁的人君未来能再创一个盛世。”

他言至于此,齐煦与余象瓷都明白了些什么。

若那日余象瓷所见虚影当真是君上灵力所化,秋祭之时究竟发生了何等变故,竟会目睹青龙散去?

讲完故事,沈凤则嘱咐道:“象瓷,今日之事万不可到别处去说。”

话已至此,三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二人又扯了几句别的便起身告辞,鲁滨跟随主人到门前相送,正想唤李玄初过去将剩茶收了,却突然一愣,神情像见了鬼似的,“吹云性子犟得很,见人就咬,怎么就亲近起他来了?”

齐煦亦被吸引了注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马槽外,李玄初正隔着栅栏喂马,那齐煦的坐骑吹云正温顺地站在马槽里,伸着脑袋贴住李玄初的身子亲昵地拱蹭,将他满怀的饲料都给拱撒了。

吹云:你们这群蠢货,可惜我口不能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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