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宗阙醒在了自己家的床上。
身上的鹅黄色衬衫依然如故,然而身旁没有任何人,世界安静得像正在倒带。
想来母亲和继父应当也是怕了他了。两个人或许是心有余悸地将他带回家后,又静悄悄地相携着出门去了。
“这样最好……”有些吃力地坐起身来,宗阙只觉身上一阵钝痛,眼里闪过迷蒙的光,又懵然望向窗外。
房间里熟悉的气息早已淡去了,以往那令他怀念的印记,似乎已经开始渐渐被时间遗忘。那个陪伴了他六年的男人,他已经找不到了,的的确确是找不到了——但他好像就快要妥协了,他可以拼了命地尝试遗忘,释怀,再重构,不过,只要看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他似乎就很难再强迫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他缓缓挪移身体,侧身取到了床头的手机。离上次晕倒已有30多个小时。屏保像被格式化了,没有别样的颜色,除了漆黑一片——以前他的手机壁纸都是吕爻光的照片,并且是他自己趁对方不备偷拍的。这个手机他也才用了一年多,它能到他手中,几乎全凭吕爻光任劳任怨辛苦打拼。
少年不由得感到诧异极了,因为自己好像是这世界上唯一记得他“哥哥”的人。明明从一开始,他身边的所有人,哪怕是他极度憎恨的人,都无不认可他的存在。
直到现在,宗阙还在纠结他“不告而别”的真正缘由。少年绞尽脑汁琢磨着:既然他来时是为自己,那是否离开,根本原因也在自己呢?
宗阙越是这样考虑着,头脑便越沉重、越困乏。又是一阵阵钝痛袭来,仿佛这段时间以来,体力不支对他而言已成家常便饭。
“不想了,再睡会儿……”少年猛然躺倒,在床上翻转了半圈后,微瞑双目,又将入梦乡。
虽说眼前是混沌的漆黑,但少年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窗外的天空正一点点阴暗下来。窗玻璃听见的风声渐渐紧了,空气中弥散着隐隐约约的张皇气息,不久,睡眠的背景音乐——雨,便敲着鼓点奏响了。
将窗玻璃作为鼓面,雨是个不知变通的鼓手,叮叮当当,滴滴答答,节奏简单而毫无变化的音乐,本就是绝佳的催眠曲,再加上与昏暗的天光相映,催眠效果则“更上一层楼”。
宗阙果然顺利地堕入梦境。在那个原本没有纷扰的、世界之外的世界里,他又回到了与他六年前的初遇。
打翻的生日蛋糕、阴冷的雨水、灰色的低矮的坟墓、伞与微笑……这些的种种,都是深深镌刻在他记忆的骨髓里的。
还有那个有关“好人”问题的简单讨论,其实到现在也没有真正的答案。
看来,开始,是以那个雨天;结束,还是以那个雨天。已经有人,陪他挥霍完了整整六年青春;已经有人,同他一起熬过了人生中的至暗时分。但是,未来,以及未来的未来,还会有另外的人在等他吗?
宗阙就像一个依靠外界强有力的支持,以及自己蹒跚的步履,踉踉跄跄,走出了自己婴儿时期的孩童,如今,他必须要学会放开依赖的小手,自己探索出跑和跳的最安全方式。
时光倒带,在少年的梦境中,回放这如梦似幻的六年。吕爻光的音容笑貌,在他最终的逐渐模糊的感官记忆中流连,被抽象成一幅幅流光溢彩的油画。
“哥,我爱你!你走了,我还是爱你!”这一回,他以梦呓的形式,隔着交错的时空,用肺腑之力发出了无比坚定的告白。
醒了。
宗阙又醒了,醒在自己家的床上。这时已是下午,他是被自己满富少年心绪的梦呓惊扰醒的。
然而,这次他起身得十分利落,一个筋斗翻下床,趿拉着一双拖鞋,便冲出房间门。
一个飞身扎进洗手间,闪身在镜子前“立正”。
从这受昏暗天光影响的光滑反射面上,他只窥见了自己乱蓬蓬的黑发,以及险些被随意耷拉下来的刘海完全遮盖住的微肿的双眼。
宗阙再度苦笑起来,对着镜子揉了揉自己的双颊,又果断打开水龙头,双手捧起一把冷水后猛地砸向自己的脸。
“真是个疯子……”少年开始低声自说自话,披散的刘海上,已经挂上了颗颗透亮的小水珠。
望着镜中狼狈得不像话的自己,宗阙又魔怔一般,径自傻笑了一阵,才懒懒散散,在屋里兜兜转转寻找吹风机。
在客厅里巡了好几圈,不见吹风机,却转头又钻进房间里,把手机一看,时间已过四点半。
睡了近两天,不知怎的,宗阙竟全然没有饥肠辘辘之感,他就算在整间屋里转上转下,好像也丝毫不觉疲惫。于是就这样,少年索性无视对吹风机的渴求,以最原始的野蛮方法烘干自己的湿发。
大雨依旧未停,肆无忌惮地冲刷着这城市。
眼看着最初湿漉漉的头发又会再次被濡湿,宗阙便即刻停止了“手舞足蹈”的操作。
没开灯的家里很暗,气氛也令人很憋闷,这引得少年希望立即来一场雨中漫步。然后他的目光便阴差阳错、阴错阳差地转向了鞋柜边斜靠着的雨伞。
他决定要告诉自己,应当马上开启新的人生,在能尽兴的地方,就一定不要拒绝撒野。
永不间断的雨幕,将人间万物隔离成一幅幅令人浮想联翩的印象派画作。那抹带着暖意的鹅黄色,在雨幕之间缓缓飘零,描画初秋的向往。
雨点总是仓促滴落,而街道上却望不见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宗阙也就那样漫无目的地挪移着步子,成为了这无数行人中的一员。
闪电貌似也是乘兴而来,为它伴奏的是姗姗来迟的雷声,而就在这电与雷交接的时刻,从某一街巷的拐角处,冲出一位义无反顾向前狂奔的小小少年。少年绝似脱缰的野马,雷电就是他身后的长鞭,苍穹中的每一道炫目的划痕,天宇的每一次震怒,都催促着他更加奋力地奔跑。
这时,一道闪电,也同样贯穿了宗阙的脑海。谁的六年前,不是惊人地相似?
正因为感同身受,感动才会油然而生。宗阙手执伞柄,轻悄悄地顺着少年奔跑过的方向,慢慢走去。
时光再次倒带。
踏着自己六年前抄过的近道,宗阙只觉鼻头一酸,心跳声和呼吸声都暗哑了许多。
熟悉的青草混合着泥土的气味重新钻进鼻腔,使得宗阙顿时感到胸口一阵闷痛。
视线中央那一格迷蒙的灰色,凝固了他全身的血液,癫狂一般斩杀着他所有的回忆。
那小小少年方才完成的一切,亦正是他六年前做过的所有。
现在他又要学着如何强迫自己镇静。
他现在站在六年前自己的灵魂审判场外,看审判重演。
他开始感到极度的眩晕、恶心,甚至企图通过干呕,将自己的五脏六腑悉数吐出身外——因为他被骗了,他和他那所谓的“爱人”,都是受骗者,行骗的罪魁祸首是时间。不过,在了解骗局的始末之后,他也将同六年来他深爱的人一样,成为被无耻的行骗者所抛弃的“棋子”。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从六年前那个傍晚的大雨开始,又以吕爻光的“神秘失踪”为终结,在此期间,他都依然是“宗阙”;而从“爱人”离开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不再是“自己”。
他发疯般地想要逃离,可最终仍然只能改换笑颜,轻轻踱步向前。
因为——
如今,作为“棋子”,他已有了新的身份,不是“宗阙”。
“吕爻光,”他低喃道,“这是我现在的名字。”
完结了,庆功ing(^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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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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