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凌晨,凉意悄然弥散,却漫过人间爱意青葱。
宗阙闷头挤到身侧男人的怀里。这个夜晚与之前迥乎不同,可少年如今还是不免一副身心俱疲的姿态。
“吕爻光……”一头软发覆着男人的胸脯,贴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嗯,我在,”吕爻光睡眠向来很浅,这几夜,几乎总是每察觉到少年的动静,他梦中的涟漪就要被搅碎一次,挟持他的神经并迫使他唤出对方的名姓,“宗阙。”
少年的胳膊顺着男人身侧,缓缓滑至其腰间。“不许……去加班!”
“不去,”吕爻光不紧不慢地揉着对方的黑发,轻声低喃道,“我陪你……”
话既出口,吕爻光忽又不自觉地迟疑起来,眸影中隐隐闪过一丝遗憾的光芒。“越界”与“苦爱”,是终究会在无声的岁月中烟消云散的。光阴是衡量爱恒久与否的唯一标准。
明明真正意义上的爱才刚刚拉开序幕,命运却似乎又要独让思念汹涌成海。
紧贴着他的人,体温似有似无地笼罩着他的意识,引得他的思绪又开始沸腾。吕爻光的呼吸似乎逐渐变得不可感,飘渺的心跳在半睡半醒的迷蒙中搁浅。
“宗……宗阙,”一个战战兢兢的吻,颤颤巍巍地落进少年发间,“我好想……爱你——要是可以继续……爱你,就好了!”
因为时间仅仅施舍给他这些,他拼尽全力想要握住的那缕温存,不过从头到尾、自始至终都是一场荒谬绝伦且无休止的骗局——这目前只有吕爻光一人心知肚明,但终有一天,宗阙也会“深谙此道”,那自然就在他被置于相同角色中之后。
“大半夜的,吵死了……”宗阙顶着全然没睡饱一般的嗓音,一面埋怨,一面将头继续塞进男人怀里。
血色全无的面庞,早已苍白如蜡纸,吕爻光就着自己指尖最后一抹温烫,尽力探出手去,轻柔地抚了抚宗阙的后颈:“呼……我保证,不会再吵你了。”
以后,会安静的——那当然还有以后的以后,吕爻光都不会再缠着宗阙了。他没跟对方说那么多,只是害怕惊扰他。
他不过是命运的一枚小小棋子,哪有资格奢求永生之爱呢?
脉搏一次比一次更虚空,终至完全隐形。
两人至少实现了负距离,但怕只怕,他被迫退出之后,一息尚存的思念会变为一条贯穿宗阙灵魂的射线,无限延伸,有头无尾,有始无终——当吕爻光与他留存下的一切,已几乎被这个世界的规则彻底抹除的时候,他意识里的残念暗忖着。
最终拥抱宗阙睡颜的,空自剩下房间清冷寥落的空气。吕爻光“幻灭”后,只留给他一个混沌的梦。
所有的一切,都要回溯到六年前,那次令人不快的初遇。
那天碰巧是宗阙的十二岁生日,也是他母亲正式将他的继父领回家的第一个日子。而此时距离宗阙生父意外去世,也不过区区两年半而已。
当天傍晚大雨倾盆,宗阙在城里最大的西餐厅里,当着所有为他拉“生日快乐”横幅的服务生的面,一举掀起盛放着他“专属生日蛋糕”的大瓷盘,害得奶油和蛋糕屑沾了对面母亲和继父一身。
不遑考虑后果,也不在乎身上不名一文,总之,年幼的宗阙,硬是半条退路也没为自己留。这个年方二六的“勇士”义无反顾地冲进雨幕,甩下两个茫然失措的大人,横冲直撞地向紧揣在胸腔偏左的目的地的方向“挺进”。
他童年的后期,几乎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以往“三口之家”的幸福残影中,父亲的离世,令他方始的人生还未达到波峰便又跌落谷底。
从“别人家的孩子”到“小野种”,宗阙不是没经历过,只是自此心就缺了一块,任谁拿什么东西来都补不回去。
双腿倒是直截了当,抄最近的道将少年送到了埋葬他的幸福与碎裂灵魂的地方,但此时,宗阙自己的意识却仿佛化身为游魂一只,“飘飘然”而身无所寄。
一方湿透了的灰色映入他的眼帘。那是一桩关于剥夺他快乐与欢笑的无情宣告。
他想一头撞上去,同那无来由的控诉同归于尽,可是他怕疼——父亲的墓碑是石砌的,石头硬,撞到硬的东西会很疼;而雨就不一样了,雨没有形状,砸在身上也是凉的,反而还起到麻痹神经的作用呢。
不过呢,要是跟父亲“走”的话,其实也只是需要疼那么一下下,并且,没人告诉过他“你不能离开”这样的话——自唯一疼爱他的父亲离开后,他与母亲的关系都撑死能维系到“恰巧不闹掰”的程度,更惶论街坊四邻、老师同学云云了。连给予自己生命的母亲,都不时以懦弱为噱头表示对他的厌恶,耳边偶尔能飘过几个好听点的字眼都是奢求。
……
但是的但是,现在,支持他重获幸福的这条路,似乎走得有些过于顺当了,于是竟吹起了几缕迟疑的风。
宗阙发现自己已然半跪在湿润的青草间,膝头沾满污浊的泥水,他忽又懵然地朝面前一望,墓碑上原来有的寥寥几个大字,竟无一能以清晰的轮廓进入宗阙的视线。
“该回家了……”俄顷之间,一个飘飘悠悠如以迷雾裁成一般的声音,裹挟了他倦怠的神经。
方醒过神来的宗阙被这么陡然一惊,怔怔然转过身去,抬眼,却先见其伞,后见其人。
一个身穿鹅黄色衬衫的年轻男子,眉眼间挂着温和而不失礼貌的笑意,和他别无二致的深褐色眸子里,映着他蓬头垢面而稚气未脱的狼狈样。男子蹲在他面前,双唇启启合合,似欲言又止。
“你走开……” 宗阙兴许是累了,只是空口叫嚣着,肢体上并没有实际动作。这个世界上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好人”了(因为他也恨自己),所以对任何人都无需多理会。
“不好奇我是谁吗?”男子笑颊粲然,执稳伞又缓缓向宗阙近旁挪了点,见少年并无明显的避躲反应,便似乎更来了兴致,“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不。你很烦。”少年抱着两膝,故意不和对方四目相对。
“其实我都明白,呃……”大抵是察觉到自己的“热脸”贴到了少年的“冷屁股”,男子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好吧,但是你这样我们真的没办法交流。”
“我又不是好人,没逼你跟我说话。”
“那谁是好人?我?”
“你也不是,还有我——我和你都不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好人了。”
“那么,你认为之前还有好人存在过?”男子仿佛非要触怒少年不可一般刨根问底。
“喏,这底下不是……”少年心不在焉地指了指身后的那一方灰色。
“那是你的父亲。”
“嗯。”
“你想跟他一起去?”
“如果还有很多好人活着的话,我不想。”
“我想如果你不怕疼的话,你一定也已经离开了。”
“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可是我有一个既不痛也不痒的办法——要是你愿意相信我……”幽深的瞳仁里闪着光,不难看出,男子仍在想方设法套近乎。
“不,那根本不可能。”宗阙鄙夷一般撇一撇嘴,满脸“不信妖言”的神色,而目光中却寒光锐减,“凡是死都是很痛苦的,不然就需要有很大的勇气……可我是个最怕疼的胆小鬼……”
男子闻言却仰面大笑一声,空出一只手来温柔地摩挲着少年微颤的右肩,以示安抚:“哈,我要说的办法,可不需要你选择离开!”
宗阙犹疑地顿了顿,这次改换将信将疑的目光凝视着面前的男人:他专程来找自己、他为自己撑伞、他一直很温和地在笑、他在替自己想办法——他好像真的不是坏人。
“唔,你有一些秘密可以和我交换吗?”宗阙小心翼翼地绷了绷唇,迟疑仍未完全退却,“说出来一些,我就可以……相信你。”
天地间的洪流,此刻总算渐渐有了收敛的趋势,山川经过透蓝的洗礼,宛若笼上了纯净空明的轻纱。
男子面颊上的笑意顿时又变得更加轻松:“要这样的话,我知道的可就多了!比方说,我家住在……余粱路姜恒小区四单元二栋……五零一。”
试图记下对方所言细节的宗阙的瞳孔,这时正因万分错愕而迅速张大:“那……那里是我家呀!你怎么会……”
“你的名字是宗阙,目前跟你妈妈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姓吕——我说的没问题吧?”男人神采奕奕地吐露他所知的实情,俨然一位经验丰富且博学多闻的先知。
“你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面对对方身份不明且对自己有充分了解,未经世事的宗阙不由得乱了阵脚,身体因重心不稳而向后倾倒。
“别慌!”细致谨慎的男子见势不妙,随即探出一只手来拽住少年的胳膊,猛然将其拽回,好让惊魂甫定的宗阙将脑袋埋入自己的颈窝,“我也是通过那个男人,才找到你的。”
自然,宗阙对他的继父并无好感,哪怕双方见面的次数,仅用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但在这位少年眼里,“那个男人”就算不能算作是铁石心肠,与他先考的差距,也不仅仅是肉眼可见而已。
“所以呢,你说……我还可以相信你吗?”缓缓抬起微肿的双眼,宗阙只觉鼻酸,艰难地哑声道。
“总之,我绝不会让你受伤——任何形式的伤,我会在你身边,像哥哥一样保护你。”男人紧握右拳,有如起誓一般抬起右臂,“记住我的名字:吕爻光——爻,就是两个上下重叠的‘X’,光,‘光亮’的‘光’。”
“好……”一次深呼吸过后,宗阙静静地答道,心中却已然将“哥哥”两个字默念了无数遍,“吕——爻——光……可以带我回家吗?”
这章本来很久就开始存了,五一开始就准备发,磨了两天,趁着昨天写着写着有点上头又犯困了,今晚有点空就才把它补完。我终于品到水仙的绝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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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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