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苦无(二)

“老大,人已经给你带到了。”马大淳摩拳擦掌,点头哈腰向张承邀功。

“人呢?”

张承坐在废墟台阶的正中央,单手撑在头侧,只觉得无趣生闷。

在男人的面前,陆钦明被喽喽们用粗糙的麻绳捆绑住,身上的血痕从干净如雪的袍衣里层层溢出,衣冠散乱。

原本清秀少年郎的脸上也多出了几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已经被虐待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雨水混着泥土染脏陆钦明的衣襟,少年的嘴里混着血水泥水,不断往外干呕。

湿发凌乱在眼前,即使被打到匍匐在地,陆钦明依旧在想办法挣扎。

“你现在挣扎的样子跟臭虫有什么区别?”、

张承的笑声由低转高,上前羞辱式地踹了一脚陆钦明的腹部。

张承许久未曾这样痛快过了。

陆钦明强忍着身上的剧痛,奋力抬头望向居高临下的张承。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终于看清了张承的脸。

“是你——”陆钦明再次口吐鲜血,他记得他,那个曾经在游街乞讨将死的人。

“很意外吗?”张承附身低头,狠狠蔑视了陆钦明一番。

都死到临头了,竟然还是如此惺惺作态?

滂沱的大雨让陆钦明睁不开眼睛,长时间的失血让他再度进入了短暂的休克状态。

那段冗长久远的记忆重新在他的脑海中涌现。

那年遍地饥荒,民不聊生,即使是在最繁华的游街也能看到路边被饿死的枯骨。

陆家出于善心,派府中的下人去街上发放薄粥,帮助那些因饥荒而流窜的难民。

“少爷,游街上鱼龙混杂,您还是别跟着一起来了吧。”

仆从劝陆钦明回府,彼时的少年只有十一二岁。

“连父亲和母亲都亲自前来,我又有何理由在家中安歇呢?”陆钦明微笑道,转身上了去游街的马车。

“陆家真是好人啊。”

“没有陆家的施舍恐怕我们真的要没命了。”

前来乞讨的难民纷纷赞颂陆家的善心,他们朝施粥的摊位蜂拥而至。

唯独在最肮脏的角落里蹲着,是一个与陆钦明年纪相仿的男孩。

他没有像大伙一样上前要粥。

苍蝇成群围绕在男孩的身旁,四周发出阵阵恶臭。

他拖着将死之躯在角落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似乎下一秒就会昏厥倒下。

但他没有。

“你去看看他怎么了。”陆钦明瘦弱的胳膊用大木勺费力地舀粥,满头大汗地吩咐仆从去看看那个角落少年的情况。

等仆从急匆匆跑上前查看时,鼻尖泛起熏臭的恶心,忍不住捏住鼻尖干呕起来。

仆从撇过头去喊道:“少爷,他大概是活不了了。”

“怎会?”陆钦明蹙眉,挽起衣袖朝角落的男孩跑去。

连仆从都觉得面前的场景恶心难忍,陆钦明却直接上手去查看男孩的伤势的情况。

“少爷,脏...”仆从欲言又止,想把少爷的手拉回来。

陆钦明摇头打断了仆从的制止:“快,去舀碗粥来,他还尚有气息。”

等仆从打来的两碗清粥下肚,男孩的身体逐渐回温,也慢慢睁开了双眼。

令人惊讶的是,如此年纪的小孩的眼神竟然是阴柔狠厉的。

他并未对陆钦明说出只言片语的感谢,身体虚弱的他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嘶吼声。

少年俯下身去仔细倾听男孩要说的话,可是怎么也听不清楚。

“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

陆钦明的善意刺痛了男孩是双眼,男孩拼命摇头,污秽的双手弄脏了少年莹白的衣襟。

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名字,他是个被人抛弃的弃子。

“竟没有名字吗?”

陆钦明丝毫不顾自己衣服被弄脏的狼狈,发现男孩的衣服角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张”字。

“你姓张就叫张承吧,承天命,顺人事,遭如此大难而能劫后余生,看来你命不该绝。”

“滚!”

原本在痛苦嘶哑的男孩突然□□粗言,肆无忌惮地挥打手里的拳头砸在陆钦明的胸口上。

“你这小孩,我们家少爷救了你的命,还给你名字,你怎能如此无礼!”

“谁要你们的施舍!”

男孩歇斯底里地朝他们怒吼道,抓住一团污泥扔了过去

“真是个疯子,晦气!”仆从拉回了自家少爷,将陆钦明强制推回了安全的马车上。

“少爷你就不该救他!这种疯子是不会知道感恩的!。”

“可是那个男孩——”陆钦明担忧地望了眼瘫软在角落的张承。

他还是很虚弱,看起来熬不过今晚。

“天色不早了,少爷你赶紧先回去,这地方不安全。”

仆从又将陆钦明按回了马车当中:“这里有我们在,不要担心。”

陆钦明点头,于是不再继续争执。

“也罢,那个男孩你们要多多留心,记得去医师那开几副药给他,毕竟是条人命。”

“是。”仆从低头恭敬作揖,送离了马车。

得到薄粥的难民此时已经四散而去。

张承还是一动不动在角落里,忽而抬头,眼神闪烁,朝陆府的仆从流露出渗人的微笑。

开始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

“都别管他,让他自生自灭。”

仆从厌恶踹了一脚角落的张承。

“可是,刚刚少爷说要给他买药——”另一位仆从左右为难。

“买什么药?这种渣滓死了才干净!我们家少爷就是太好心!什么人都愿意救。”

仆从狠狠剜了眼被踹倒的张承,他死在街上都不可惜。

两名仆从拍拍衣上的尘土扬长而去,男孩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没有发出任何嚎叫,反而笑得更大声,更猛烈了。

他果然最恨的就是这般虚伪的人,自以为清高绝尘,穷人的命不过是他们积好名声的垫脚石罢了。

虚伪,虚伪至极。

张承从来都没有感谢过陆钦明救他。

就连男孩在刚苏醒时,看到陆钦明的第一眼,咿咿呀呀说出的那句话都是“去死”。

不过是陆钦明没有听清而已,竟然还会天真地以为自己会感谢他。

后来张承还是奇迹般地活了下去,在游街里摸爬滚打勉强长大,他已然成为了游街的混混头领。

张承对伪善的读书人恨之入骨,他喜欢看到弱不禁风的文人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的模样。

更喜欢看视清高清高的人放下身段,苦苦哀求饶命的模样。

他会一根根掰断他们的手指,让他们永远无法握笔写字,杀人诛心。

张承几乎以此为乐,他本就是深潭里的淤泥,又怎会容忍陆钦明这般明月清风的存在?

张承也痛恨陆钦明给自己取的名字。

可当别人问他姓名之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只认得陆钦明曾经在他衣袖上写下的“承”字。

可是多年来,张承竟然再未遇见过陆钦明。

直到张承扳倒山匪原主,成为新的山匪头子的时候,他才知道陆家早些年就将家搬到了城平。

原来陆钦明还有个未婚妻,是高门显赫柳家的嫡女。

想到此处,张承不忍狂笑拍手,果然是一对画本里般配的壁人。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柳静姝见到如此屈辱狼狈的陆钦明,会是何种模样?

她日思夜想的郎君就这样命若悬丝的跪在面前,心里是何滋味?

刀尖在心上一寸一寸剜肉才是最痛的。

“把她带上来。”张承声色未有起伏,嘴角却勾起了一丝玩味笑意。

马大淳马二淳手忙脚乱地将捆绑住的柳静姝带到了陆钦明面前,撕开了裹在柳静姝的蒙眼纱布。

雨无情地冲刷在少女的脸上。

她不认得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浑身散发着渗人的气息。

“我不认识你。”

柳静姝眼中充满愠怒,这群山匪到底想干什么?

“没关系,我认识你就够了。”张承捏起柳静姝的下巴,指尖发白。

他仔细端详着女子宛若雪山绝尘的美貌皮相,确实是难得的美人。

“放肆,把你的脏手拿开。”

柳静姝奋力将头撇开,下巴被捏得泛红生疼,眼中噙泪混着落下的雨水滑落下面颊。

“啧。”

张承厌烦地将手甩开,他讨厌不知服软的人。

“跟你男人一样,死到临头还是要那张脸面,连句求饶都不会。”

柳静姝瞳孔骤缩,浑身冷得刺骨发抖。

少女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的张承,声音颤抖道:“钦明——你把他怎么了?!”

马大淳在一旁发出戏谑的怪笑,嘲讽道:“我看您是贵人多忘事了吧,你看看躺在地上的人是谁?”

柳静姝转头回看,少女一瞬间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她看到陆钦明躺在血泊里,浑身都是伤痕,还在不断往外涌黑紫的血。

大雨落下让血水流动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血河。

柳静姝痛不欲生,半跪在前夜被烧得焦黑的地上。

女人强忍着麻绳束缚的疼痛,一寸一寸朝陆钦明的方向爬去。

“哈哈哈,好啊,没想到你竟然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张承缓缓步上台阶,坐在了正中央的位置上。

而他的身上丝毫未沾上雨点。

“臭婆娘!安分点!”马二淳刚想拉住柳静姝就被张承制止住了。

“她要爬,就让她爬过去。”

张承低垂眉眼,打了个满不在意的哈气。

事情远比他想的还要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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