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是命途相连,但前面那十年,师辞墨一直苦得没概念,直到天衍宗,她才真真意识到自己是霉运缠身,尤其是碰见宋澈的时候。
师辞墨是十岁那年来的天衍宗,前世种种,已如隔世云烟,模糊不清。此世幼年的心智,似乎也受到了躯壳的局限,带着几分她自己后来回想都觉稚嫩的懵懂与惶然。
初到天衍的记忆已经不甚明了看不真切,只记得凛冽的寒风与竹叶簌簌声里,一条青石板路,从清寂峰蜿蜒着到灵析堂。
清寂峰总是终年化不开的绿意盎然,修竹许许蓊郁苍翠,覆着青苔的岩卧于林间,风过竹海如低语如叹息。
这里是凉透了,风吹着吹着,吹得师辞墨身子打寒,心里也打寒,踏在上面的青石板一点点传来凉意,丝丝缕缕往上爬,她就会加快步子,赶到山脚的传送法阵,出来,又踏上去灵析堂的路。
那青石板就又换了个模样,一改冷漠,变得缠绵起来,鞋底渐渐传来热意,太阳大的惹人生厌,晒得人头晕眼花,周围林里知了叫个不停,路上三三两两同龄人结伴,师辞墨就一个人一步一步慢吞吞往前走。
灵析堂周围有隔音法阵,隔绝了那些没完没了的知了声,却隔绝不了那些阳光。师辞墨座位靠窗,上课时阳光便透过窗洒在桌上身上,浑身沐浴在太阳里,师辞墨不觉得暖烘烘,只觉着热得慌。
夫子还在讲着卷籍,念着他们不过孩童,讲着尽是些天衍宗传承,三界历史,夫子从容踱步声配着那慢悠悠的苍老念书声,仿佛有着某种韵律,单调催命、枯燥无味的让人昏昏欲睡,也让师辞墨更是头晕眼花,她就低头自顾自看着书。
然后是不知何时的寂静,师辞墨后知后觉夫子的脚步声和念书声都停了,不等她抬头,一方帕子拭上她的额角。
她这才发现,自己额上的汗水已经打湿了鬓角,连带着颈后的衣领都有些潮意。
夫子收回手后,视线就在学堂里打转,看过去的人都低下了头,避开视线,不愿意和他对视,夫子看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空位上,慢吞吞说“你就先去那坐吧”。
师辞墨顺着夫子视线看去。
那是个靠中间一点的位置,却也不至于太引人注目,不偏不倚,阳光刚好只洒在那张梨花木桌的桌脚,桌面大部分区域都笼罩在柔和的阴影里,安静的立在那。
这是宋澈的位置。
师辞墨记忆里开始和宋澈交集,似乎就是这次开始。她当时内心是不愿去的,踟蹰着,然后被夫子轻轻推了过去。
“这位置空着也是空着,主人还不知道何时才肯大驾光临呢。”夫子的话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味和调侃,但更多是无可奈何的纵容。
那时的师辞墨,是还没见过宋澈的。
宋澈与寻常通过大比晋升的内门嫡系不同,她是幼年便被掌门凌霄真人带回天衍宗从师,自小在宗门长大。
名义上虽是暮央雨、林碎觉那一辈的内门弟子,实则年龄更小,所以辈分算起来一直颇为模糊,只按年龄的话,暮央雨他们便有时会唤她一声“小师妹”。
而师辞墨是算在秦凌萱、萧玉树这一辈的,而且还是靠后才入的宗门,宗门大比早已结束。她是冷千秋直接带回,破格录入嫡系,甚至连苏依瑶的入门时间都比她早,只是依着同辈弟子按年龄排行的规矩,苏依瑶才称她一声师姐。
若按年龄算,宋澈本当与他们一同在灵析堂修习基础课程,只是宋澈仗着自幼长在宗门,早已将这些东西烂熟于心,便时常连由头也懒得寻直接就翘课了,十天半月不见人影也是常事,夫子们拿她无可奈何,是又爱又恨,又头痛不已。
至少师辞墨到现在,也是从未在学堂上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宗门天才,书中那位师姐女主的。
她对宋澈一向心绪复杂,当时却也还不是现在这个见面针锋相对的模样,还未真见过这人,对方在她心中便更多是一个符号,她虽有怨有不甘,却不愿对一个对真相毫不知情、甚至此刻同样只是个孩童的人倾泻过多的恶意。
她当时只想着,能和对方相安无事便好。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她抱着这般还算平和的心态,却没想到真的和宋澈的第一次正式照面,是被气到爆炸了。
真是毫无平和可言。
天衍宗虽说是立于天衍山,但不过是最大的那一座被叫做天衍山,算是个地标性山峰。
天衍宗其实占地极广,疆域辽阔,群山万壑,峰峦叠嶂,飞瀑湖泊点缀其间,如练如镜,水系纵横交错。宗门之内因阵法维系,时常能见四季之景共存,气象万千。
正因为太大,便总有些闲置的山头,闲着也是闲着,宗门索性将这些山头划拨给各峰弟子自己折腾,也算给年轻弟子们拿来找点乐子。久而久之,各峰便依着喜好,将所属山头经营得五花八门。
例如清寂峰就偏爱竹之清寂,师兄师姐们觉得唯有君子之竹方能配得上执法殿的肃穆风骨、这傲骨铮铮的面头,即使被其他峰暗地里骂假清高,也不顾一屑,漫山遍野移栽了万顷翠竹。
冬雪压枝,夏风舞叶,林内设了一个又一个凉亭,青石板路也铺着蔓延过来,脚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很清晰。
林子寂静,唯风碎竹声如雪,阳光透过茂密叶子投下清阴碎金,影影绰绰,身旁人影子就拉的长长,刚好将她罩着。
宗门内有禁令,非特殊情况不得随意御空飞行。暮央雨是牵着她的手,沿着蜿蜒青石板小路,借助一座座连接不同山峦的传送法阵,穿梭于宗门之内。
她们路过灵兽峰挂满祈愿红绸与木牌的招财树林,穿过万剑峰如烟似雾、如碧丝绦般垂落的绵绵柳林,行过云篆峰落英缤纷、灿若云霞的十里桃林,最后,停在了太微峰属地内的小红山。
掌门凌霄真人素来喜好仙台楼阁,倒是和天衍宗本来的风格一样,在太微峰的地界上,也是依着他这位峰主的喜好,遍植苍劲古松与各类林木,灵鹤养了一湖又一湖,养的十分肥美,一副仙家气派。
只是总有人不满意,比如宋澈,和大师兄。
这一位大弟子一位闭门小弟子,都觉得这般景致过于寡淡,且十分没有特色,和天衍宗随处可见的景致没什么区别。
加上觉得师尊指手画脚,便拉着老实本分的中间二弟子,不知从何处弄来了魔域的种子,趁着自己师尊闭关,三人跑到后山偷偷种下了大片大片的血枫,还烤了凌霄真人惜之如命的仙鹤。
宗门其他师兄师姐非但不阻止,反而兴致勃勃地添砖加瓦,是一副要将火拱到底的架势,想着天塌下来有大师兄扛着,一点也没收敛。
有跑到宗外去抓小魔物,抓了扔到灵湖里面,看它们和仙鹤对打的。有联系商会,采购了一批又一批血枫,扩大规模的。还有从之前执法收缴物的库房里面,找被魔气侵蚀不可用之物,借着机会清理库存像倒垃圾一样的。
甚至有听了消息,千里迢迢专程从魔域历练归来的,带回了不少“土特产”的……
几番折腾,终于是将几座山头种得煞气逼人,魔气冲天。
最终惊动了偃师真人出关查看,还以为是魔将打上来了,见到这几座魔气弥漫的山头,又是哭笑不得。她只得亲自出手设下净化大阵,消弭了过盛的魔气,使得被逼至角落的仙鹤们得以喘息。
待到凌霄真人出关时,早已是木已成舟,无力回天,怒不可遏得将大师兄一脚踹去魔域历练之后,只得无奈将自己心爱的古松移栽到了其他偏远山头。
原本宋澈给这山取名叫魔山,是后面大师兄觉得过于直白,俗且土气,于是冥思苦想,取了小红山这名。
要师辞墨来选,她觉得还不如叫魔山,更通俗易懂一点,两个混世魔王折腾出的山头,就叫魔山好了。
总之,这几座魔气弥漫的山头,矗立在天衍宗这样的正道仙门内,是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与稀罕的。
便也异常惹得众弟子怜爱,经常前来游赏。师辞墨随暮央雨前来时,便见那亭台楼榭、小桥流水间,穿梭着许多身着各峰服饰的弟子身影。
小红山内设的是秋日阵法,层林尽染,走在岸边,红枫醉叶满寒溪。师辞墨远远眺着那些湖中轻舟,划动时荡起的层层波澜涟漪,推搡着水面上殷红的枫叶,起起伏伏。
暮央雨穿着素锦裙裳,就走在她身边,行动间发髻上那些金簪步摇微微晃动,金光碎人眼。她指着师辞墨脚边一根枯枝一样的东西,对师辞墨笑,说这是魔域特有的小骨枝妖,只长在尸体上,风吹过会“嗬嗬”叫。
师辞墨没有去细想这“只长在尸体上”的东西是如何在这小红山存活的,只是下意识地朝旁边挪了挪,离那物事远了些。
暮央雨看她动作,说那是万剑峰外出历练的弟子,死在外面,被穆云铮和宫柳思一具具扛了回来,剑进了剑冢,身子魔气太重就扔过来,让你们这些师弟师妹陪陪他们了,省得他们寂寞。
师辞墨听了,想了想,仰头:“这山里埋了多少人?”
暮央雨只是摇头,目光悠悠,掠过漫山遍野的血色枫林。
她说:“不止万剑峰,其他峰也有,可能漫山遍野吧。”
暮央雨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带着一种并非冷漠的平静。
秋风起,吹着那些血枫叶离枝,就就在空中打着转,纷纷扬扬。风中携带着淡淡的魔气,并不令人憎恶,是种很温柔的寂寥,风过林梢呜咽。
萧萧兮,千枝复万枝,千叶复万叶,一路空山万木齐。
这些尸体重重叠叠,一具**了,便有新的覆盖其上,与这座魔气萦绕的山峦相伴相依,用血肉滋养着魔域的植物。魂魄或许也化作了山间一缕不散的微风,年复一年,吹动着这血色的枫林。
暮央雨看了会又收回视线,转过头看着师辞墨,笑得依旧温柔,问师辞墨长大后想葬在哪里。
师辞墨心中实际所想,是自己大抵不会葬于天衍宗,但看着暮央雨认真的眼眸,她还是乖乖地回答:“这里太热闹,我想埋在安静些的地方。”
暮央雨颔首,是个赞同的意思,道:“确实太挤。小红山葬着我们的弟子少,清寂峰喜静,你师兄师姐都是葬在自己栽的竹子下,也不寂寞。”
暮央雨弯腰看着她:“你回去寻个地方,栽片竹林,和师姐的挨在一起,就葬在那可好?届时我们师姐妹彼此做个伴。”
师辞墨安静点了点头。
顿了顿,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或者是这漫山血枫太过深沉,鬼使神差,她想起了另一人。
“太微峰葬在哪……宋师姐葬在哪呢?”
暮央雨表情是明显愣住了,似是没想到师辞墨提及按理毫不相干一人,她一时没说话,又像是在想什么,眼神一下很悠远。
“她应该是不葬在宗内了……”暮央雨缓缓开口。脸上没什么笑,只是带着点看透生死的平静,她看向师辞墨,“若是我们活的比你宋师姐长久,你便与我在宗内给她立个衣冠冢,也算她葬在宗内了,可好?”
师辞墨没点头。
她不觉得自己可以活的比宋澈长久。
当然,那是在命途没解的情况下。
暮央雨已经离开了这个话题,又开始兴致勃勃地为她介绍起周围其他奇形怪状的魔域植物。
师辞墨的视线却仍不由自主地落回那株小小的骨枝妖上。
它实在不像活物,毫不起眼、宛如枯死枝条,枝干直直插入土壤,向上分生出五根更细的枝杈,扭曲地伸展着,像极了一只从地底探出的苍白骨手,朝着天空张开五指,似乎想抓住什么,可它又能抓住什么呢?
它慢慢摇晃起来,被风吹得摆动着,风从那五爪间隙而过,于是师辞墨就听到了那“嗬嗬”声。
悠长、空洞,叹息。
师辞墨心中其实觉得,人死如灯灭,既然死了什么都感知不到,又何必管葬在何处?只是似乎不论前世今生,众生皆讲究个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她便也从不说这些扫兴的话。
然而内心深处,她却想着,自己大抵是没资格挑拣葬身之地的,随便葬在哪好了。若是有人给她收尸,就由那人决定她葬哪,若是没人给她收尸,那她就死在哪就埋在哪好了,左右百年后也不过一捧黄土,谁又辨得清谁。
若真有得她选,她宁愿尸骨无人收殓,弃于荒野,她也想尸体上长满这种小骨枝妖,像个爪子一样,风一吹,就摇摇摆摆,对着老天抓一抓,雨一打,就低低起起,对着老天挠一挠,让师辞墨死了,还能和这傻逼天道再斗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那株小骨枝妖不知道是不是听见她心里的话,居然摇晃得越发剧烈起来,“嗬嗬”之声不绝于耳,响个不停。
难不成还被天道听了去?
师辞墨开始以为是风刮的,忽然觉得不对劲。
有风骤起。撼动枫林,搅乱春水,拂过裙袂,撩起墨发。
同时,将稚嫩清脆的女声遥遥传了过来。
“躲开——”
众人皆惊愕抬首。
那时的师辞墨,反应终究慢了一拍。刚想仰头,下一瞬,便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巨力袭来,仿佛有重物自天而降,精准无比地砸中了她,天旋地转间,她与那“重物”一同狠狠砸进冰冷的溪水里,溅起漫天纷扬的水花和红枫。
岸上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了阵阵压抑不住,参杂着惊愕与好笑意味的哄笑声。
所以师辞墨才说,直到遇见宋澈,她才真真意识到自己是霉运缠身。
这便是她们初见。
本来应该是这一章前尘往事承接上一章捅刀的,没想到前尘往事的过渡一章写不完[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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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前尘往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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