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家丑

吴府。

院墙高耸而密不透风,隐约能望见其中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朱门一开,礼部尚书吴瑁亲自迎了出来。

赵望舒一边听着那个儒雅端方的中年男人和冯玄晖、蔡琮佳客套寒暄,一边打量眼前气派非凡的府邸,若与皇城宫殿相较自然不及,但是也比她家的宅子更为豪奢。

她没觉着惊讶,二十年前,吴、沈、殷、蔡、申五家同为京城望族,殷氏、申氏因为站错了队而销声匿迹,蔡氏作为先帝母族根基愈发深重,吴氏和沈氏是谨慎精明的中立派,虽然没得到从龙之功,但也屹立不倒,自不是赵家这种朝廷新贵可以比拟的。

否则吴瑁怎么会把她当作透明人,却与另外两位谈笑风生呢?

所幸蔡琮佳很快便将主导权交还给她:“吴大人,我们既是为了汝阳公主遇害案而来,具体事宜就由赵小姐与您详谈吧。”

吴瑁这才将目光投向赵望舒,还做出一副仿佛刚刚发现她存在似的神态:“我自当配合,不过这里人多眼杂,赵小姐,还有诸位,我们先进府再议案情。”

一行人跟着他踏入府邸,径直来到待客的正厅落座。

“怎么不见二公子?他也是嫌疑人之一,总该出面让我们问上几句话。”

赵望舒没有喝吴府仆从端到桌前的热茶,也没有像先前安抚连翘一样温水煮青蛙的打算,她毫不掩饰对于吴家父子的怀疑,更是点名让吴二公子吴烨前来受审。

吴瑁脸色一僵,似乎没想到她态度这般强硬,但碍于有太后钦命,他只得派小厮去将吴烨找过来。

在等待间隙,她并未浪费时间,而是先朝着吴瑁发问:“吴大人,从昨夜到现在,公主的各路轶闻都传到我耳边,其中多数与驸马之死有关,您作为驸马的父亲,总不会没听过那些流言吧?”

“流言?说是谣言还差不多。”

吴瑁倒没有慌张,他只是轻嗤一声,随即解释道:“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夸大,烁儿才貌品行在京城中绝对名列前茅,只可惜身子骨太弱,经不住劳神费心而无法入仕,因此皇家有意令他尚主时,我很赞成这门婚事,觉得他能做个富贵闲人就很好,虽然后来公主她……不太守礼,但依着烁儿的性情,他们两口子也吵不起来。”

“半年前,烁儿回府养病,却病变得毫无征兆,无声无息就那么去了,公主在他逝世前后都没有见上他一面,何来什么与奸夫气死他一说?”

京中流言多称驸马吴烁是被汝阳公主和奸夫一同气死,因此吴瑁主要澄清的也是这一点。

赵望舒不置可否,她只是追问道:“驸马不是应该与公主同居公主府吗?为何会回到吴府养病?您口中‘病变得毫无征兆’具体是什么情况?”

吴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像是不解她打探吴烁逝世情形的原因,但他谈起此事亦是不免悲伤,叹一口气便也继续说了下去:“烁儿的病需要静养,公主却喜爱请些不三不四的戏班子、歌舞伎进府表演,半年前那次我实在忍不住,就派人以烁儿他母亲生病为由将他带回家里照顾,那时他看着精气神很好,脸色也比寻常红润,我还以为他病情有所好转,谁知没过几日他就……”

闻言,赵望舒挑了挑眉,按照吴瑁所述,吴烁死前症状完全合乎寒疾患者服用过治疗血虚的大补药材、承受不住药效而在回光返照后突然暴毙。

“大人,二公子来了。”

身后传来小厮为难的声音,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面色酡红的吴烨被两个仆从架着带到厅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浓郁的酒臭味。

吴瑁瞪大眼睛,似乎觉得恼火兼丢脸,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方才强装镇定地圆场道:“烨儿昨夜被宫中命案惊得心神不安,故而饮酒纾解,不想此刻还没清醒……你们两个小子真是莽撞,二公子既然行动不便,为什么还把他带来?”

被呵斥的两个仆从面露难色,只是到底不敢反驳。

这时,吴烨甩开二人的手,也甩开了吴瑁递上的台阶:“父亲何必拿旁人撒气,不是您非要找我来吗?怎么样,找到谋害娩儿的凶手了吗?”

后面那半句话显然是对赵望舒说的,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娩儿’是谁——汝阳公主大名齐娩。

她一边暗想吴烨果然醉得不轻,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呼公主闺名,一边摇了摇头。

“……这孩子以往跟着他兄长乱喊,幸得公主从不怪罪,未料这习惯现在还没改过来。”

吴瑁干笑几声,表情克制到扭曲的地步,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经气得发抖,但他仍在强撑着为儿子找补。

然而吴烨不知是真有那么深情迷恋公主、以至于被她的死刺激到失去理智,还是故意要与吴瑁对着干,他又一次砸了场子。

“父亲,兄长都已逝去半年了,娩儿早不是我的嫂嫂,若非你阻拦,我们该成为一对眷侣,而不是阴阳两隔……”

说到此处,吴烨突然指着吴瑁大声喝问:“你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杀了她?”

众人以为他要大义灭亲,可是转瞬之间,他又将矛头指向蔡瑾瑜:“蔡小姐,你是不是凶手?你记恨娩儿贬损蔡家对不对?”

“凶手……还有谁?”

原来还是在发酒疯,赵望舒瞧见吴烨转向冯玄晖所处的座位,她不禁勾起唇角,等着看这笑面虎的好戏。

只可惜吴瑁打断了她的兴致,他忍无可忍般起身上前狠狠扇了吴烨一个耳光:“混账东西,还要胡言乱语到什么时候?指望你做吴氏的顶梁柱,不如叫你赶紧成家生子,这样我死前还能把孙辈培养成像你兄长那样的英才……”

往常目睹这类家庭纠纷,旁观者要么劝解要么回避,但是在场的人皆与吴家交情不深,又是为了正事而来不愿离去,便也只能尴尬地硬坐着看完全程。

吴瑁在打骂儿子过后怒火渐退,神色逐渐转为难堪,显然在外人面前展露家丑令他感到面上无光,他以吴烨神智不清、无法正常应付问话为由命人把他架走,随后他自己也匆匆告辞,留下一位姓胡的管家接待她们。

赵望舒没有因为吴家父子的退场而被打乱调查节奏,她语气温和地朝胡管家开口道:“吴氏是名门望族,你能在这样的门户里当管家,想必资历深厚。”

“小人服侍家主确实已有十数年,只是不敢称资历深厚。”

胡管家五官端正,看着倒像个中年文人,唯有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拘谨符合他管家的身份。

赵望舒试探着询问道:“那你理应了解这府里的情况,方才一番谈话,我已能听出来吴大人很重视已故的大公子,那么二公子和大公子的关系怎么样?”

“大公子和二公子自是兄友弟恭。”

这一听就是虚伪的话术,她觉得哪怕问吴瑁和吴烨的相处,胡管家也会说父慈子孝。

发觉胡管家口风够紧之后,赵望舒立刻放弃了从他这里套话,转而提出要求:“我们想到大公子生前的居所看一看,不知是否方便?”

胡管家略一迟疑,但或许考虑到大公子吴烁毕竟已经故去,就算让她们参观一下吴烁的住处也不会闹出什么波折,他最终没有回绝。

众人在胡管家的带领下走在吴府装潢精美的廊道上,赵望舒刻意放缓脚步,渐渐后撤到蔡家兄妹身旁,她趁势压低声音对蔡琮佳重复了刚才询问胡管家的问题。

“你早该问我的,说不定我知道的不比那个管家少……”

说话间,东拉西扯的蔡琮佳又被蔡瑾瑜拍了一掌,他这才正色回答道:“吴烁和我一样是个好兄长,他弟弟吴烨却并不值得。”

“这事要从十年前说起,那时的吴烁很健康、也没患有什么寒疾,他在自己的生辰宴上意气风发,每个宾客都认为他前途无量,不过他不耐烦应酬,我们几个伙伴就陪他一起溜到后院,后院有个四尺多深的人造湖,湖边栽着一颗二人高的树,我们见到他弟弟吴烨趴在树上,直朝着他喊救命。”

“吴烨小时候可不比现在人高马大,他要是掉下去必定要沉到湖底,于是我们几个尝试爬树,吴烁则毫不犹豫跳入水中以防万一,但你们猜怎么着?好几次我差点抓到吴烨准备把他带下来,他却掐着点往上爬,等我们终于意识到他是故意拖延时间,吴烁已经在水里冻坏了。”

话音刚落,她们恰好路过吴府后院的那颗大树,树边仅有栽满植株的花圃,那处人工湖定然早被填平了。

原来吴烁的体弱多病并非先天不足所致,感受到落满花草树木的飘雪被风吹进廊道中,赵望舒拢了拢身上的狐皮大氅,但她心底的寒意却挥之不去。

“大公子为救二公子留下一身病痛,而且听上去这件事始末还是二公子刻意设计,他就没有半点愧疚和动容吗?”

对于这个问题,蔡琮佳表现得非常不忿兼鄙夷:“你觉得一个敬重兄长的人会屡次公开向嫂子表露爱意吗?吴烨可不是在吴烁死后才开始追求公主的。”

“如果吴尚书是凶手,公主之死就是仇杀,如果吴烨是凶手,则为情杀,他那种狼心狗肺的人绝无可能为兄报仇。”

蔡瑾瑜翻了个白眼,显然觉得蔡琮佳又犯了妄下定论的毛病,赵望舒倒没有质疑反驳,只是点明目前疑团的关键:“报仇的前提是知悉仇怨前因后果,我从公主寝殿找到药方,进而推测出吴大公子的死另有隐情,但吴尚书又是从何知晓呢?”

“吴烁死前待在吴府养病,而非公主府,那么公主想要通过换药悄然害死吴烁,她就必须收买吴府里的仆从替她做事,因此暴露的风险增高,吴尚书又是吴府的主人,他在事后发觉异常,进而获悉内情,这说得过去。”

正如蔡琮佳所言,这段猜想说得通,但赵望舒却认为离真相还差了些什么。

她出神地思考着,不经意间撞上了什么硬物,额间传来轻微的疼痛,她一边抬手按揉以作缓解,一边瞧向眼前人。

“聊得这么入迷?”

冯玄晖意指她是因全心投入与蔡琮佳的谈话而没有看路,即便他口吻寻常,这话语也足够阴阳怪气了。

她颇感莫名其妙,但因为这次是她不小心撞到了冯玄晖,她自觉不占理,也就没有与他争执,道了句抱歉之后越过他继续前行,全然没有发现对方愈发漫溢的笑容和暗藏阴郁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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