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国子监。
辟雍西侧广业堂中的第一间房,十几个身穿同样青色襕衫的年轻女子端坐在各自书案前,低头专注地翻阅书卷。
直至案上的香烛燃尽,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已到午时四刻’,众女纷纷放下手中书卷,准备出门去用午膳。
“听说立后大典定在四月初二,那时我们刚刚考完会试,正要准备殿试,可见是没空闲去观礼的。”
她们收拾东西的时候难免聊几句话,而话题自然绕不开春闱和近期的朝野重事。
“你自去就是了,寒窗苦读十二载,难道结果还由得一日十二个时辰影响?”
你一言我一语,她们很快起身往门口走去,这时,坐靠门边位置、仍在提笔写字的高挑少女将她们一惊:“望舒,你不去用午膳吗?腹中饥饿,午后会没精神的。”
赵望舒叹了口气,她一边举起纸轴给众人展示,一边苦笑道:“昨晚遇见许祭酒,他说监生的省卷大多已经收齐准备送往礼部,只差我和少数几个人,我这不就得紧赶着修撰嘛。”
科考中有一项制度名为纳省卷,考生需从自己以往创作的诗赋杂文中选出精粹编成一集省卷,呈递给礼部主司,相当于春闱正式开考前的初试。
“你还没有编好省卷?要不我留下帮你……”
说话的是颍川侯府二小姐陆慈,她曾与赵望舒一起在上元夜宴伴驾赏灯,因此两人成为同窗后很快便产生了不浅的交情。
赵望舒摇了摇头,用玩笑口吻委婉拒绝道:“小慈你的文采太好,万一帮我将省卷编得超出我本身的笔力,我可就要被人检举舞弊了。”
听了这话,众人笑作一团,而角落里和赵望舒举止相仿的女子也在此刻被注意到。
“清屏,你该不会也没有编好省卷吧?”
那女子只是点了点头,手中动作却没有停下,引来旁人善意的调侃:“望舒入国子监一个多月、时间匆忙才编不完省卷,你在这读了一年书,却跟人家进度一样,羞不羞呀?”
“你们夏季用我熬夜造出的冰鉴降暑时羞不羞?前几日用我制作的千里镜观星时羞不羞?”
宋清屏外表端庄秀美,却是性烈如火,所幸同窗们熟知她嘴硬心软的本性,没人感觉被冒犯,反倒有几个涌上去搂她:“知道你研究的都是好东西,但临近春闱,你合该专心些备考。”
“去去去,你们不还要凑立后大典的热闹,说什么不差一两日时间的,怎对着我就开始劝学了?”
宋清屏将纸轴一卷,给她们每人肩膀处拍打了一下,随后直跑到赵望舒身旁挨着她落座:“我跟望舒待在这里编省卷,你们快用膳去吧。”
“那等用完午膳,你们若是还未到,我们就用食盒带些吃的回来。”
随着房门被打开又关闭,欢闹声逐渐远去,屋内仅剩下笔触落在纸上的沙沙细响。
然而安静的氛围也并没持续多久,赵望舒正圈写着自己所著诗作中可编入省卷的内容,耳边倏地传来几句含有困惑的抱怨。
“真不知她们近来是怎么想的,一日至少提醒我三次专心备考,各位师长、甚至我母亲都没她们那般热切……”
赵望舒却是明白其中内情,她笑着解释道:“凡是竞争,下至寻常诗会斗武,上至严肃正经的科考,人们都最关心输赢名次,因此就衍生出赌局,你这是被人押注了。”
“你是说国子监里这群整日表现得视金钱如粪土的高雅学子们,私底下参与赌局?”
宋清屏一边用着惊讶语气追问,一边速度极快地挥动着手腕,字迹却还刚劲有力,不显潦草。
赵望舒做不到像宋清屏这样一心二用,只在奋笔疾书写好省卷之后才回答:“因为赌注不是财物,而是输家每年要给每位赢家写一首赞美诗。”
听罢,宋清屏也已经完成修撰,她像先前一样用那寻常学子珍视无比的省卷轻拍了一下赵望舒后背:“听起来倒有点意思,你既早知道这赌局,怎不顺带告诉我?”
“你整夜整夜捯饬新工具,我哪敢打扰你……”
赵望舒一点都没客气地抄起卷轴还手,她和宋清屏是同寝,关系较之旁人亲近些,也就少了顾忌。
她入国子监的时间的确匆忙,寝房几乎全被占满,唯有因酷爱改造各类机关器具、难以同人合居的宋清屏屋里还有空间。
赵望舒搬进来与宋清屏成了同寝,很快发觉彼此意气相投,她们可以兴高采烈地谈论验尸查案和机关设计,丝毫不觉厌烦,若非相识仅有一月,两人或许已义结金兰了。
宋清屏哼笑一声:“那你给谁下注了?”
“明知故问,除了宋小姐还能有谁?你可是秋闱解元,大家都指望你三元及第,打压那群男学子和老古板的气焰呢。”
撇去主观感情,赵望舒也实打实佩服宋清屏,对方花了许多心思捣鼓机关,却从没落下功课,每回国子监课业考试都是第一名,更在去年秋闱乡试拔得头筹。
换做她自己,虽然凭借前世经历博了个早慧的赞誉,得以在十八岁前考中举人,但也是苦读之功,并非于此道有出众天赋。
金榜题名倒稍有信心,前三甲甚至状元就与她无关了。
宋清屏没有谦虚客套,只与她一同踏出房间,边从她手中抽走她的省卷,边轻描淡写地回应:“我无所谓是否三元及第,科考当官也仅为像我母亲一样主持些有利民生的工程……省卷我一并拿给许祭酒,顺带问他要回上次没收我的机关,你自去用午膳吧,记得帮我带碟豌豆糕。”
说完,宋清屏转身就走,徒留一道背影给赵望舒,赵望舒也不觉无措,反倒习以为常般独自往食堂而去。
“此次春闱,必定是蔡兄夺得会元功名。”
“没错,那宋清屏不过秋闱期间运道好,瞧她平日里净是研究些旁门左道,哪能有什么真才实学。”
不巧的是,赵望舒迎面撞上了几个正在编排她好友的男学子。
国子监中女男能够共同进学是有缘故的。
三代以前,皇位原属于宣文帝,当今陛下的祖父那时只是宣文帝的王弟宁王。
宣文帝常年无子,因而默许其女寿康长公主入朝结党,长公主和宁王等几位王叔斗得几近你死我活,可在宣文帝与其唯一成活的小皇子死于毒杀后,她被传为凶手,遭到臣民讨伐,宁王却抵御趁火打劫的外族漠北,尽收人心声望。
最终宁王登基为帝,改元宁武,宁武帝为了消除侄女长公主的影响力,严禁女子参政,可他的儿媳冯太后又复辟女官制度,而且更为激进,直接倡导女子读书科考、堂堂正正获得功名。
不过冯太后的政令虽然顺利推行,但这些年书生酸儒积攒的偏见却无法消除,所以国子监的女学生与男弟子从来不相为伍。
男学子故作清高地无视她们,赵望舒不在意,可是背后嚼舌根——
“那你们考得一塌糊涂,甚至有些人根本无法参加春闱,该不会是因为运道太差?”
她毫不避讳地走到他们近前,目光瞥见其中一人手里攥着的书册,书封写有‘恶业临’三字,看着像是本宗教典籍,她顺势指着它讽笑道:“为什么运道差?是因造了太多恶业吗?”
她不与他们争辩,只回敬了几句以发泄郁气。
不过他们的反应却激动得让她有些意外。
拿书那人名叫沈成器,出身京城望族沈氏,他性情自负跋扈,此刻正怒瞪着她骂道:“赵望舒,你以为在御前出过风头就能肆无忌惮?这里是读圣贤书的国子监,并非你这种沾惹死亡白事的不祥之人可耍威风的地方……”
“对啊,还说什么恶业之类的不吉利言语……”
附和沈成器的是户部尚书之子何泉,这二人堪称狐朋狗友的典型,经常一起做下恐吓师长、欺压寒门学子等恶行,方才嚼舌根的便是他们。
赵望舒还没说什么,有人抢先打断了他们:“够了。”
出言喝止的人即是话题的另一主人公蔡骏声,他和蔡瑾瑜、蔡琮佳同出一族,只不过他是旁支,而后者是主脉。
蔡骏声课业优秀,在宋清屏入国子监前一直占据头名,因此在会试赌局中他就是与宋清屏‘打擂台’的另一热门人选。
不过他显然没有多高兴致,反而向赵望舒解释道:“我与他们仅顺路而行,并不想参与他们的闲话。”
言毕,他径直离去,徒留沈成器等人在原地尴尬。
“这小古板装什么清高,分明就对落于人后耿耿于怀……”
半晌后,沈成器转而唾骂起蔡骏声,引来几句赞同。
赵望舒却对他更加鄙夷:“积点口德吧,真不怕遭报应?”
不知为何,沈成器与何泉竟是身体一抖,仿佛真被她这句话唬住了,可他们若是胆小之辈,平时怎会横行霸道?
她疑惑地打量了他们几眼,却没有再耗时间理会,只继续前往食堂。
快速吃过午膳,她刚装好豌豆糕准备给宋清屏带回去,对方却已经跑到门口喊她。
“你今日进食挺慢,或者是真饿了?”
宋清屏不知她路上与沈成器等人的争执,以为她是用午膳时间太久,还打趣了她一句。
赵望舒也没有提及方才的事,只反问道:“看你心情不错,取回机关了?”
“我隔三差五就去问许祭酒,他可能是被烦够了,这次终于把东西还给我。”
宋清屏晃了晃袖中形似手铐的机关,神态间难掩欢快。
赵望舒理所当然将这个机关当成遇险时可用来束缚歹徒双手之类的防身工具,但宋清屏却赶忙否认道:“这是辅助器具,你看我把铁环两端分别扣在左右手腕间,再戴上指环,右手就能借力给左手,双手并用,譬如抄书答题,左手落笔的字迹就不会显得潦草。”
赵望舒:“……”
难怪许祭酒要没收它,不过听上去的确是个好东西,毕竟她也讨厌抄书。
她听宋清屏详细讲述这个机关的设计,时不时递给对方一块豌豆糕,两人并肩往回走,这般安逸而充实的时光实在难得,仿佛能让她躲避祸害她的剧情……和那个她刻意忘却的大反派。
*
三月初三,上巳节。
春闱将近,紧张气氛却从国子监里淡下来,几乎所有学子都明白,会试结果无法被短短几日时间左右,紧张煎熬也只是伤身,故而干脆放松心情。
适逢上巳节到来,祭酒许德忠和两位司业刘继礼、童彻商量后决定召集所有学子在流水池举行曲水流觞。
上巳是祓除灾祸、祈降福祉的节日,最初的习俗是沐浴兰汤以驱除邪气,故又称春浴日,后来渐渐演变为水滨祓禊祭祀,人们祓禊过后落座于水渠两旁,在上流放置酒杯,任其顺流而下,杯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杯饮酒,即为曲水流觞。
而在文人墨客间,杯停不仅需要饮酒,还得即兴赋诗,诗酒唱酬。
当赵望舒与宋清屏携手抵达流水池,众学子已然席地而坐,女子居左,男子临右,各自聊得热火朝天,却不理会对面。
赵望舒压低声音向身旁问道:“你想即兴作诗吗?”
“没意思,不想。”
宋清屏因为昨晚带头燃放烟火取乐,被罚抄戒律十遍,纵然她有机关辅助,也仍是写到黎明才完成,在近乎通宵未眠的情况下,她此刻精神疲乏,连字都懒得多说几个。
赵望舒遂拉着她走近九曲十弯的水渠,选了相对平直的一段落座:“酒杯被放置在水面顺流而下,虽是看起来由天意决定,但当它遇到渠道中的弯曲、障碍物或水速减缓的地方时,也可能会暂时停下或旋转,因此我们这个位置理应适合偷闲。”
果然,话音刚落,许祭酒就高声宣布开始放第一个酒杯入水,酒杯缓缓停在蔡骏声面前,他没有犹豫为难,当即饮一口酒,起身作了首字里行间满是对金榜题名希冀的诗词。
在他之后,几个被选中的学子亦是满口离不开科考,显然表面上放松,心底里却没有减压片刻。
唯一的例外是沈成器,他支吾了半天做不出诗,只能按照规矩罚酒三杯,还被众人笑话了一阵。
“望舒,我快睡着了。”
赵望舒本在无聊地拨弄那格外冰凉的渠水,她闻声看去,只见宋清屏眼底青黑,脖颈更是仿佛被重物压着似的放低,像是下一秒就要原地入睡。
她觉得与其让宋清屏在曲水流觞进行期间睡着、给某些人指责其破坏气氛的机会,不如她找个理由将人带回寝房补觉。
然而就在她准备开口时,变故陡生——
对面一个男学子捂着胸口、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身旁的人颤抖着伸手过去在他鼻腔下一探,立刻吓得跳起来尖叫道:“他没有呼吸了!”
满座哗然。
那突兀倒地身亡的男学子名叫邓佑,方才第四个酒杯停在他面前,他自是饮了酒、作了诗,因此,众人不得不将忌惮的目光投向邓佑尸体旁的酒杯。
而与邓佑同样饮酒赋诗的几位学子此刻面无血色,更有甚者,譬如沈成器就全然不管什么得不得体、径直跑到一旁干呕,似是打算将吞下的酒液催吐出来。
见状,赵望舒没有继续迟疑,她起身轻易跃过水渠,走到邓佑的尸体旁。
赵望舒并未贸然去碰尸体,只是一边戴手套一边弯腰拿起地上的酒杯,她先是将酒杯放到鼻尖下轻嗅,又拔下发丝间的银簪放入其中,待到银簪一端变黑,她的神色顿时转为凝重:“是砒霜。”
这个结论没有稳住众人心神,反而让饮过酒的学子更加惊惧,除蔡骏声之外的几人都抛却矜持,开始模仿沈成器的行为。
在此期间,赵望舒用银簪另一端依次给这些人的酒杯验毒,却发现银簪始终完好。
“不必担心,你们喝过的酒无毒,含有砒霜的仅是邓佑那杯酒。”
学子们的喧闹声这才缓缓减弱,以沈成器为首的几人也停下干呕的动作,但没等他们产生尴尬窘迫的情绪,一句疑问又点燃了恐慌气氛。
陆慈立在水渠边上,案发当时,酒杯打转于她身前,她没来得及饮酒,因此还能镇定思考道:“毒酒仅有一杯,像是谋杀,但酒杯流向多凭运气,投毒者如何能确定毒酒正好到邓佑面前停转、而不是提前或推迟到旁人的位置?”
是谋杀、误杀还是无差别杀人?
这时,在陆慈身侧,一个身姿娇小纤瘦的少女忽然颤抖着出言:“他、他和话本上的死法很像……”
“她指的是《恶业临》?那本书里第一个遇害的奸贼的确死于毒酒……”
“兴许只是巧合,下毒本就是常见谋杀手段……”
在场众人议论纷纷,显然都知晓少女口中的话本。
前段时间,《恶业临》莫名其妙风靡在国子监,赵望舒也从扫洒杂役那里买了一本观阅,读过才知它的内容与宗教毫无关系,只是一册复仇话本。
《恶业临》讲的是一户富商家中价值连城的传家宝遭到贪官觊觎,贪官勾结江洋大盗灭门窃宝,富商在忠仆舍身救护下逃生,随后一一杀死仇人,并在公堂上得到明君赦免的故事。
而话本中富商就是通过在盗贼酒中下毒的方式完成了第一起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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