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疑点?”
齐慕远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冯太后率先开口追问。
“臣女发现台座和阶梯上都是成堆血泊,而阶下石砖却散布着细小血点,以距离来估算,这不可能是尸体喷溅鲜血造成的……是故臣女怀疑石砖的血迹被清理过。”
赵望舒不敢耽搁,她轻撩裙摆蹲下身,指尖对准浮光台台阶下沾有褐红色斑点的石砖。
尸体涌出鲜血,蔓延至台座和阶梯,这很正常,但血迹止于台阶,阶下石砖却凭空沾染血点,这显然不合理。
赵望舒等待太后发话裁决,却先见到一截玄色袍角映入她眼帘,低沉含笑的男声在身前响起:“赵小姐的推测很有意思,只是本王不太明白,这与珠花不能作为线索被采纳有什么关系?”
赵望舒站起身来,她在常人中算是高挑,然而挺直腰背也仅能与冯玄晖的喉结处平视,她不得不仰着头去看他。
近看那张温润和煦的俊颜,深知对方冷酷本性的赵望舒呼吸一滞,但她仍旧硬着头皮答道:“如果凶手曾清理血迹,就说明祂收拾过案发现场,那又怎会大意到留下一枚有指向性的珠花呢?”
“如果——即是不肯定的意思,由一个假设衍生出的结论,恐怕无法被取信吧?”
冯玄晖轻易揪住赵望舒话语中的漏洞,试图驳回她的观点。
她却摇了摇头,用坚定口吻说道:“臣女可以证明这一假设,只是需要两样东西作为辅助。”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赵望舒要的两样东西分别是酽米醋和酒。
这个要求很简单,被冯太后催促调遣的金吾卫很快就从御膳房带来酒和醋,又在赵望舒的指挥下将它们尽数泼在阶下石砖处。
酒水和浓醋在石砖上融合挥发,不到片刻,一滩褐红色的痕迹逐渐显现。
赵望舒盯着血迹中几处大致为鞋印形状的模糊轮廓,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射杀属于远攻,凶手无需走上浮光台,祂会在石砖留下脚印,多半因为要确认公主有否彻底身亡……可惜不能清晰复原祂的脚印。”
不过她的确论证了先前的说法,珠花没可能是凶手无意遗落在案发现场的。
蔡瑾瑜与其母亲、兄长同时神色一缓,她的二兄蔡琮佳还向冯玄晖投去一个类似挑衅的眼神,而后者对此视若无睹。
冯玄晖仍然微笑着,笑意愈发幽深,但他仅面朝着赵望舒一人:“即便如此,作为兼有作案时间和动机之人,蔡小姐的嫌疑仍无法被排除。”
“您误会了,臣女只是想要指出珠花的疑点,并非为谁辩护。”
赵望舒稍微侧身,试图回避冯玄晖的视线,因为她怀疑留下珠花的人就是对方。
汝阳公主遇害的时间地点都与原书一致,但这不能被视作同一桩案件,因为书中凶手校书郎石威根本不曾进宫,有机会杀害公主的唯有方才赏灯的一行人。
凶手的身份变了,案发现场的珠花却依然存在,比起两名凶手默契到想法一致去嫁祸蔡瑾瑜,她认为书中和现实假借珠花生事的人都是冯玄晖的可能性更高。
但她不曾点破这层疑虑,毕竟一来原书剧情无法宣之于口,怀疑只能是怀疑,二来她也不好把冯玄晖往死里得罪。
而冯玄晖没有再说什么,在谋算落空的情况下,他也并未表现出失望或愤怒,不知是他城府深到能够完美掩饰情绪,还是因案情未明、他仍觉得有机会对付蔡氏。
无论如何,赵望舒紧绷的神经终于松缓些许,她得以将注意力放到案件本身:“凶手的鞋底沾过血迹,那祂行凶之后必定会换鞋。”
她的意图原是提供思路,让调查案件的官员能够更快速锁定嫌疑人范围,未料她刚才的所言所行却引来蔡琮佳的举荐。
“太后娘娘有所不知,微臣今早在西市真定坊查案时,这位赵小姐热心相助,指正了案件的调查方向……当时陆世子与吴二公子身为执勤的羽林卫也在现场,您尽可询问他们二人。”
蔡琮佳扯出今早同处真定坊的颍川侯世子陆良与吴尚书的次子吴烨,随后极力提议:“既然大理寺和刑部的立场皆不能服众,您何妨选一个像赵小姐这般态度中立兼有查案才能的人参与调查?”
闻言,冯太后将好奇欣赏的目光投向赵望舒,并对她的便宜祖父赵钧山笑道:“赵卿,先前只是见你府上的千金姿仪不凡,却不曾想还有这般天赋。”
“娘娘谬赞,微臣这孙女还称不上天赋一词,只不过她自小跟着她做县令的外祖父旁听审案,混在案件堆里长大,还算有些经验……”
赵钧山鬓发微白,但目光炯炯、精神矍铄,听闻冯太后的赞词,他表面上谦虚,言语间却分明更为褒扬赵望舒。
“是江州的某个县城吗?哀家亦是江州人氏,一听你们的口音就觉熟悉。”
冯太后因他的小心思而开怀笑了几声,随后又盯着赵望舒感慨道:“犹记得少时哀家也对查案探凶颇为热忱,只可惜……”
因为阅读过《谈情说案》前传终篇,赵望舒当然清楚冯太后的过往,她与先帝曾游历各地探案,还许下同做提刑官的诺言,但后来先帝受封太子入主东宫,她从太子妃一路做到摄政太后,却也深陷在宫墙和权力场中,不再可能费时去完成少年梦想。
旁观的众人却不似赵望舒了解内情,他们不知冯太后的叹惋是发自内心,只能从太后又是主动提及与赵望舒是同乡、又是暗示她肖似自己年轻时候的话语中听出亲近意思。
但他们以为太后至多要同意蔡琮佳的提议,将赵望舒选为类似监察大理寺与刑部的特使参与查案,却没想到——
“仅是参与,难免处处受限,哀家觉得不如直接让赵家小姐督办此案。”
冯太后一番铺垫,竟是意图越过刑部和大理寺,把主审汝阳公主被害案的权力交给无官无职的赵望舒。
当着太后的面,众人不敢议论,只能互相传递眼神交流,但冯玄晖没有那么多忌讳,他直言反对道:“赵小姐初次入京,又是无品无阶的白身、没有真正的办案经历,如何能够担此重任?”
“汝阳的案子不同寻常,哀家和皇帝不在乎那些流程,只想尽快查出真凶施以惩戒,赵小姐初来乍到,岂不正好立身清正、不偏不倚。”
不知为何,冯太后与冯玄晖姑侄之间的立场并不一致,或许她没打算让自己的母族冯氏一家独大,又或许她有着别的盘算,总之,她的态度很坚决。
冯玄晖显然也明白冯太后不像齐慕远一样能被他三言两语动摇,于是他故作担忧地瞥向赵望舒:“赵小姐若顺利查清真相那自然最好不过,可要是迟迟未能缉捕凶手,恐怕有损天家威严,到时让她一个年轻姑娘背负后果就太残忍了。”
冯玄晖的口吻极尽温柔关切,但任谁也不会相信他真是在为赵望舒着想,赵望舒本人更是清楚领会到他暗藏的威胁之意。
假如她真的奉命查案,不仅要周旋于各个身份不凡的嫌疑人中,防备着与他们交恶,还无法避免没能查出真相、遭到追责的风险。
“此案事关重大……”
在众人认定赵望舒要知难而退并投来理解目光时,她缓缓说出未尽之言:“臣女定当全力追查,方可不负太后娘娘的信重。”
赵望舒当然知道冯玄晖的恐吓是事实,也当然明白调查这桩案件风险极高,但她更在意冯太后的态度。
她与太后无亲无故,又只是一面之缘,太后为什么要选她来查案?
是单纯因为赏识她,还是想要借她将赵家拉入局,制衡冯家与蔡氏的争端?
她的祖父赵钧山身居要职、在军中人脉颇广,而赵家早已败落,抬举她们也无需担心会出现不可控的情况,简直是最合适不过的棋子。
可是……当棋子又何妨呢?
赵望舒穿进这个书中世界,接触过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灾民、被主家随意打杀的仆从、蒙受冤屈的逃犯,她们都是活生生的人,而她当时只能给她们一碗粥或是为她们下葬,她的力量太渺小,做不了更多,但她想要做更多。
因此赵望舒放弃江州的平静生活,跟随赵钧山入京,她不求凤冠,只要一顶乌纱帽。
掌权者想利用她,她才能利用权力,所以她不拒绝趟这一趟浑水。
何况她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剧情回归正轨,而她还能否改变剧情走向,如若逃不开书中家破人亡的结局,那就万事皆休,更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旁人不能明白她的心思,因而表现得惊讶诧异,冯太后却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哀家予你搜查审问之权,在查案期间,右金吾卫会听从你的调遣。”
赵望舒只朝围在四周披着铠甲、腰间佩剑的卫兵看了一眼,她的视线很快转回到方才一同赏灯的众宾客身上。
“太后娘娘,所有案发前后能够在宫廷自由行走的人都在这里了吗?譬如金吾卫、羽林卫的卫兵之流有无缺席?”
赵望舒的疑问似乎提醒了冯太后,只听她下令传羽林卫统领张鑫前来觐见。
这个张鑫也是汝阳公主的情夫,即书中嫌疑人之一,因为凶手的身份已经发生改变,所以包括原书里被冤枉的蔡瑾瑜在内,她们的嫌疑都无法排除。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正式搜查的第一个环节:“烦请诸位‘高抬贵脚’,让我检查你们是否更换过鞋子。”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因着有冯太后的授意在前,又唯恐拒不受检会加重嫌疑,他们不敢耽搁、纷纷抬脚露出各自的鞋底。
赵望舒的目光一路扫过十数双鞋底,发现蔡瑾瑜、襄城公主、程太傅、吴尚书与吴烨父子、颍川侯世子陆良以及羽林卫统领张鑫从鞋身到鞋底都十分干净,全然不像使用已久的模样。
蔡瑾瑜宴会中途换装,她穿上新鞋不难理解,但是其余人——
从昏厥中悠悠醒转的襄城公主被皇帝侄子齐慕远扶着,她语带哭腔地解释道:“本宫平日里有搜集各类华服裙裳的爱好,从衣服到鞋子都是一天三换的,这习惯宫中无人不知。”
而程太傅、吴尚书父子、张统领与陆世子给出的理由出奇相似,都是‘有洁癖,时不时就要擦鞋抹去污垢,所以显得鞋底干净’。
赵望舒对此不置可否,她只是行至除却冯太后之外、唯一一个没有配合她搜查的人面前:“睿王殿下,可否容臣女察看您脚下的鞋子?”
冯玄晖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他只是饶有兴趣地俯首打量着这个不敢与他对视的年轻女子。
他确信赵望舒对他心存惧意,否则她不会在瞧见他温和笑容时还身体发颤,更不会在直面皇帝太后的圣颜之后却躲避他的目光。
但她既然害怕,又为何能够鼓起勇气破坏他的谋划、与他作对呢?
在难得产生好奇心和捉摸不透情绪的状况下,冯玄晖依言掀开玄色衣摆,让赵望舒得以看到他崭新无尘的鞋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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