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骁的拥抱来的猝不及防,阮清池于那片陌生的暖意中,意识有瞬间的恍惚。
她下意识内视己心,只见那亘古冰封之地,竟真的裂开了一道发丝般的细缝,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固的暖光,正从裂缝中透出,映亮了一小片从未被照见过的柔软内壁。
心软?
这个词汇在她庞大的记忆库中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魔道至尊,怎会心软?
可这让她力量溃散,让她动作凝滞,让她甚至生不出半分厌恶之情的陌生情绪,又究竟是什么?
她垂眸,看着怀里这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感受着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体温,第一次,在她无尽的生命里,感到无措。
而这一切的反常与挣扎,尽数落入了不远处季临川的眼中。
他看着她僵在半空最终却轻轻落下的手,看着她那双总是淡漠或嘲弄的眸子里,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那一闪而过的茫然。
无论是改变前的阮清池,还是改变后的阮清池,对季骁,都是冷漠疏离的,这个莽撞的拥抱,按照常理,绝对会换来她毫不留情的推开,甚至可能附带一句冰冷的呵斥。
可是,她没有。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身体有瞬间的僵硬。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留下空洞的余悸。
共鸣——
一种带着血腥味,沉重的共鸣,在他心底轰然作响。
他太熟悉那种神情,那不是冷漠,而是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茫然。
就像多年前那个雨夜,他站在医院的玻璃窗外,看着保温箱里那刚失去双亲,因为早产而格外瘦小的季骁时,露出的神情一样。
那时,他已完全掌控家族生意,将季氏打造成一个体系严密,高效运转,不容撼动的商业帝国。
他信奉的唯一真理就是:逻辑、效率、规则、秩序、距离,感情用事是他早已摒弃,属于失败者的弱点。
他的人生如同一张精确到秒的日程表,不容许任何计划外的冗余。
直到他生日那天。
原本晚上有个至关重要的跨国并购会议,关乎他布局已久的战略节点,但姐姐打来电话,给了他久违的“家”的温暖:“临川,生日回来吃顿饭吧,就我们一家人,我和你姐夫给你庆祝,餐厅都订好了。”
他握着电话,看着日程表上那个标红加粗的会议,第一次,鬼使神差地,违背了自己定下的铁律。
“好。”他听见自己说。
就是这一个字的感情用事,就是这一次对规则的背叛,换来的却是姐姐和姐夫在赶往餐厅途中,车辆失控冲下高架桥的噩耗。
怀孕七个多月的姐姐当场死亡,姐夫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也没能留住,只留下个在母亲躯体保护下奇迹生还的早产儿。
从那天起,他彻底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是他一时的软弱,害死了至亲,造就了季骁一生的悲剧。
他不敢再对季骁投入任何“多余”的感情。他给予他最好的物质,最精英的教育,用最严密的逻辑为他规划人生,仿佛这样就能弥补那份亏欠,就能确保悲剧不再重演。
他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季骁之间“安全”的距离,因为他坚信,任何一次计划外的情感靠近,都可能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
可现在,他看着阮清池。
这个女人视规则秩序如无物的存在,竟然也会在季骁纯粹的信赖面前,露出那样一丝和他曾经一样的,因不知如何应对情感而产生的茫然。
她不是没有推开的力量,她是被那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纯粹依赖,暂时定住了。
亦如当年,他被保温箱里那个脆弱生命的全然依赖,定在了原地,除了提供冰冷的物质保障,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都因内心深处的某种恐惧或缺失,无法给予最直接的温暖。
他看着阮清池最终虚放在季骁后背的手,看着那孩子脸上全然的满足……
一个荒谬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击中了他:
或许,他一直以来坚信的“保持距离才是保护”,本身就是一种源于恐惧和自责的最大错误。
或许,阮清池此刻这份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容忍”,恰恰是季骁真正需要的,也是他季临川,从未敢给予的。
那份他苦苦压抑了多年对亲近的渴望,以及对自身“错误”导致无法亲近的绝望,在这一刻,与阮清池的茫然,产生了雷霆万钧的共鸣。
他不再仅仅是旁观者。
他是局中人,一直是。
阮清池,这个他生命中最巨大的变数,此刻却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内心最深处的荒芜与渴望。
他,突然,有点羡慕。
羡慕季骁能如此直白地表达需求,更羡慕阮清池能接收到这份毫无保留的依赖。
【叮!攻略目标季临川内心产生强烈共鸣与自我怀疑,厌恶值降低!当前厌恶值77%!】
【共鸣?】阮清池在心中嗤笑,【与本座?就凭他那套作茧自缚的可笑准则?老六,你是出现bug了?】但心底那丝未被抚平的异样,又让她懒得计较。
***
活动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中结束。
回程的车上,季骁因为兴奋和疲惫,很快就在儿童安全座椅里沉沉睡去,小脸上还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浅笑,车内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和各自沉思的静默。
季临川透过后视镜,看着后排偏头望向窗外的阮清池,她的侧脸在流动的街灯光影中明明灭灭,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与往常不同的怔忪,极淡,仿佛还沉浸在方才那个拥抱带来的陌生余韵里。
他喉结微动,打破了沉默,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褪去了商场上的杀伐锐利,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
“刚才……”他顿了顿,仿佛这两个字有千斤重,“谢谢你。”
阮清池的目光从窗外收回,透过镜面与他对视了一瞬,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些许探究:“谢什么?”
她声音依旧清冷,像玉石相击。
“那首曲子,”季临川的视线回到前方道路,专注地看着夜色,却像是在审视自己内心的荒原,“还有,没有推开他。”
阮清池轻轻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重新看向窗外:“本座行事,随心所欲,何需你的谢意。”
依旧是那副拒人千里的腔调,但不知是不是季临川的错觉,那语气里少了几分惯有的冷意,倒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掩饰。
季临川没有像往常那样被她的态度激怒,或是用更冷的言语回击,他只是沉默地开着车,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平静,却承载了太多过往尘埃的语气,剖开了一道从未示人的伤疤:
“阿骁的父母……是因我而死。”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入了尘封多年的锁孔,在密闭的车厢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扭动声。
阮清池望向窗外的目光定住了。
她对这世间的爱恨情仇素来漠不关心,但这句简短话语里蕴含的那种将自己置于“罪魁”位置的极致沉重,却精准地撬动了她那刚裂开一丝缝隙的心防。
她能感觉到,这不是示弱,而是某种笨拙到近乎惨烈的坦诚,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季临川没有立刻解释,似乎光是说出这个结论,就已经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气力。
短暂却令人窒息的停顿后,他才继续用那沉得仿佛浸满了水的声音,像是在对她,也对自己,揭开一层一直刻意忽略的痂。
“同意过那次生日,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准则,就因为我答应了那顿饭,他们才会在赶去餐厅的路上……”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言语,已然勾勒出那场雨夜车祸的轮廓,以及他多年来无法挣脱的梦魇。
“所以,阿骁他……”他声音更沉,带着一种几乎无法承受的重量,“失去父母,是替我承受了那一次选择错误的代价。”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如此直白地承认这份深埋心底的负罪感与责任。
他不是在祈求宽恕,而是在搭建一座摇摇欲坠的独木桥,桥的那头,是他从未敢真正靠近的真实自我,以及或许能理解这份沉重的她。
阮清池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后视镜里他的脸上。
那双洞悉世情的眸子里,罕见的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种纯粹到近乎冷酷的审视。
她的目光落在他握着方向盘骨节分明的手上,那手因极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移开目光,又看到他下颌线僵硬的弧度。
这一刻,她忽然明晰地感知到,这个一直试图用绝对理性和规则将自己锻造成钢铁的男人,内里早已布满了一道道名为“自责”与“恐惧”的裂痕。
他们的内心,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有着相似的荒芜。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是之前的凝滞与对抗,一种微妙的东西在悄然流动,像雪原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冰冷刺骨,却预示着某种封冻的终结。
车子平稳地驶入濯月台车库。
季临川停稳车,却没有立刻解开安全带。
他侧过头,看向后排依旧坐着的阮清池,昏黄的光线下,她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离婚协议,”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少了几分咄咄逼人,“我会让律师准备。”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但在那之前,我们或许可以尝试一种新的相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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