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困兽

「今年第七号台风超强台风‘克洛诺斯’,将在今日14时登入京内海东南方380公里海域,京城全域预计降水量200-300毫米,局地超400毫米......」

“台风要来了啊。”

青蓝的桌面上飘着一缕白烟,江涤尘翻动着面前的卷宗。

2016年6月6日,秦柳招供出6月3日杨家案案发当晚的PC罪行,有了不在场证明的同时也录入了违法记录。

在他的父母竭尽全力争取下,公安机关批准暂缓执行拘留,得以参加高考。

“不过他考得很不好,我印象特别深刻,四百分不到。估计被杨家案影响心态自暴自弃了,一开始大家还都以为他能考上京北大学呢。”

听筒后,秦柳的高中班主任深深叹了口气:“他妈妈也是我的同事嘛,穆流一中的数学老师。虽然教学生教得普普通通,但是人很开朗,很爱说话,也蛮热心的。”

“她教了十几年带得都是普通班级,但是自己儿子名列前茅,也算是她的骄傲吧。”

“PC那件事情不久之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农历七月中旬的时候,一时间晚上没想开,丈夫没拦住,就没了。唉,当时要是我能发现她不对劲就好了。”

江涤尘握着烟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扣了扣眉心,说话竟然磕巴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跳楼呢?秦柳的成绩不是很好吗?他复读也能考得很好?而且PC,我做警察的,好多他们这个年龄的男生都会好奇......”

“江警官,这我就不清楚了,您还有别的事情吗?”

“额,您之后还有听说秦柳的消息吗?他现在在哪里?还有在读书吗?”

“之后他的爸爸又娶了一个后妈,秦柳也满十八岁了,估计离开穆流自己闯荡去了吧,反正再没见过他。”

江涤尘熄灭了手中的烟蒂,合上电话。

他扭头看着严韧悦,沙哑的嗓音里带着疲惫:“严姐,周婷也好,秦柳的母亲也好。他们好像可以很轻易地放弃......”

江涤尘一直想不明白qing生者何至于qing生,他自幼丧母,为了活下去什么苦都吃过,可他还是活着。

“轻易放弃?应该不会有谁做出这个决定是轻易的吧。”

提到周婷,严韧悦沉默了许久。

她想了很久周婷的死亡到底需不需要她承担责任。

就算心里很清楚错或许不在自己,可她直到现在,还在给周婷的父母寄钱:

“周婷和秦柳的妈妈,她们都把这辈子最大的期愿都寄托在了别人身上吧,无论是老公还是儿子。”

“我活着每天努力工作是为了我自己能早点在京城买辆车,买套房,给自己好的生活。但是他们这类人是为了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而活着的。”

“被他们视为信仰倾注期待的人如果辜负了他们,就等同于抹除了他们所有的生存价值,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继续生活了。”

严韧悦垂下头,短发像被阳光晒蔫了的蘑菇,垂了下来:“小江啊,其实姐一直想问你个小问题,如果你找到了京城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你会和他们一样吗?”

这个问题把江涤尘问住了,目光自然而然往前推,黏在白漆墙壁上,扫过挂着的五六面锦旗:

致京城市公安局长江支队顾清武警官,雷霆出击破要案,忠诚卫士保平安......

视线下移,落在了顾清武的工位上,玻璃桌面压着张泛黄的全家福。

“顾队呢?”

“他出去帮隔壁小区里的人找老年痴呆的奶奶了。”

“我不会。”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江涤尘起身:“出去透透气。”

悬挂在墙面上的电视机画面滚动,身着干练西服的播报员面对屏幕端庄道:

“近日,中央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督导组进驻京城,针对群众反映强烈的重点区域展开深度调查......”

人行横道上,两个青年对着顾清武不断鞠躬,轮椅上患着阿尔兹海默的走失老人只是傻笑。

江涤尘注视着,风吹来,围栏边冒出的油菜小黄花在眼前不断晃悠,可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清武,上次受伤的左肩隐隐作痛:“你们在警局门口,站在我身后,也不出声,想干什么?”

“江先生,有些事情我们老板很好奇,可否跟我们走一趟?”

江涤尘循声回头,几个身型魁梧,状似保镖的黑衣男子紧盯着他。

腕表上的时针指向十点,瓷瓶里的花叶上挂着水珠。言安伸出手,将花瓣拨了又拨,水珠沾湿了他的袖口。

原来是假花。

收回手,言安看着来人破皮发红的双手,心里多了些许惊诧。

江涤尘的桃花眼里没有特别的情绪,手指按上鼻梁,长腿一伸,整个人瘫在沙发上:

“搞不懂你们这些富家子弟,只是要找我聊聊天,至于要摆那么大阵仗吗?”

“表个白也非要搞得全国人民都知道,言安同学,你现在可是网络红人了。”

“江涤尘,1998年出生,母亲桃夭是京城最大夜总会浮生夜语的四大头牌之一,也是京城221连环杀人案的受害者之一,十二岁的你是该案件唯一目击证人和幸存者,却在法庭上主张抓错人了。”

“十二岁到二十岁的经历消失了,似乎有人在海城看见过你,不是工地搬砖头,就是在酒店做迎宾洗碗,后疑似被人收养,通过不明手段进入警官学校读了两年后,回到京城被长江分队收编,直到现在。”

江涤尘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杨枝甘露,大手捏着细小的铁勺,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我们刑警在拷问嫌疑人的时候,一般不会把自己掌握的证据告诉他们。”

“你算外行。”

“查了这么多,想干什么?小同学,如果你是为了杨槐来找我的话,我劝你最好不要和她来往。”

“为什么?”

杨槐的一幕幕在脑海闪过,从纯良脆弱的小女孩,到早慧成熟的孩童,再到那晚以玩弄人心为乐的女孩,江涤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道:“你调查了我这么多,但是却没有查过杨槐身上发生过什么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不可以。”言安的背部自然挺直,黑框眼睛下的双眸沉静:“杨槐从来没有询问过我的家庭,人际关系,曾经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我不应该因为喜欢她,就去过度调查她,应该等她哪天自然而然告诉我。”

江涤尘握住勺子的手愣在原地,轻笑一声:“还挺纯爱。”

“啪”得一声,言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向着江涤尘走去。

“小同学,她拒绝你的表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千万不要对我生气?”

突然间,言安止步,对着江涤尘弯腰深深鞠了一躬,动作力度之大,以至于眼镜也顺着滑了下来,灰发抚过脸颊,好像要把尊严也送出去般:“您能告诉我,您和杨槐是怎么相识的吗?如您所见,我非常非常喜欢杨槐。”

“她拒绝了我的表白,但同时,她又说她喜欢我。”

言安不想对江涤尘说出他曾如恋人般与杨槐相处,他不想对江涤尘说出杨槐对他阴晴不定的感情,不想说出杨槐的任何不好:

“您是长者,您认识她的时间比我长很多。”

“音乐会那天,我原以为到来的会是杨槐父母的其中之一。可来的人却是您,在此之前,杨槐从未向我提起您的存在。”

言安垂眸,指尖微动。

数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一笔一画,写下了告白的计划案。

在彩排时灰头土脸地调试设备,跟裁缝联系定制了三四套西服,音乐会上的甜点都是他熬了几个夜晚做出来的。

不知道练习了多少次,该怎么样和杨槐的父母打招呼。

他幻想着他们看到信封上的签名会询问他的身份,他会在杨槐的面前说出来,告诉她他能给她拿来怎样的助力,怎样的真心,怎样的珍重。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懒惰成性的人,无论做任何事情,心里都会产生淡淡的疲倦,可是如果是为了她做得事情,不管是什么都会觉得很开心。”

“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我疯了,如果杨槐真心喜欢的人是您,您可以告诉我杨槐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吗?”

言安依旧站地笔直,手无助地垂落在两侧。

江涤尘一时间失去了言语能力,喉结滚动,他恍然发现自己对杨槐那些混沌的心思,在面前这颗少年真心面前,是那样微不足道。无名怒火窜上大脑:

“言安,是吗?你这个年纪读书读得明白吗?游戏打得明白吗?就在这里谈喜欢不喜欢?你觉得你们可以结婚?”

“我的成绩非常优异,可以考入世界上任意一所顶尖大学。家境优渥,我可以给杨槐她想要的任何生活。我不打游戏,也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不良嗜好,没有绯闻暧昧对象,没有前女友。在遇到杨槐之后我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不敢承诺以后到底会发生,但至少现在,我会为我说过的每一句承诺负责任,如果她愿意的话,我比任何人都想和她结婚,我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说到这里,言安顿住了,低下头,语气轻到哀伤:“可杨槐没有答应我的告白。”

就像从梦中一下子摔到了悬崖底下,灰眸被碎发掩盖,闪烁着失落与迷茫。

“杨槐并不是一个贪图物质享受的人,可她或许依旧会喜爱纸醉金迷,会喜欢在众人面前出风头,会喜欢那些闪闪发光,让人艳羡的事物。为此我精心准备了那场盛大的告白。”

少女的黑纱下露出两条洁白的腿,在花园里轻轻晃荡,手中捧着一汪玫瑰,瀑布般的黑卷发倾斜而下。

纵使言安有千万分愤怒和不解,但只要想到她:“我知道,杨槐是个自我任性的女孩,她很功利很聪明,但,又很善解人意。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她吧?为此就连拒绝我,都好像是她这些美好品德的表现。”

“她一直如此,从不会随波逐流,听之任之。不会因为我给得爱耀眼就违背自己的意愿接受。这说明我有哪方面的不足,导致她并不想和我进入一段关系,可她又对我说,她喜欢我,说明我还是有希望的。”

“我想要一个答案,她喜欢我,却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的答案。”

言安的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若是刚刚他的鞠躬让江涤尘吃惊,如今说出的话就更让江涤尘沉默。

杨槐啊,杨槐。

江涤尘盯着言安苍白的脸,心里不由自主升起一阵厌意,他低头,打开手机,毫不犹豫地删掉了杨槐的微信,然后将屏幕举到言安面前:

“如果你想了解杨槐的话,可以去查查2016年6月3号穆流的一桩案子,穆流是个小城市,动动手指网上查查就可以查到的重大杀人案。”

屏幕上那一行加粗的黑色标题赫然在目——“6月3日穆流市重大杀人案。”

言安喉咙干涩,眉头紧紧锁死:“杀人案?她受伤了吗?”

“头部遭受过撞击,不过很快就养好了。我是负责调查那桩案子的刑警,所以她才会认识我。言安同学,你别多想。”

“案件细节你可以自己慢慢去了解,我概括一下就是......杨槐的父母双双出轨,妈妈在她14岁生日那天的饭菜里下毒,毒害了老公和杨槐的弟弟,但被老公发现反杀了。”

轰鸣声撕裂了言安的大脑,随之而来的尖锐痛感并非幻觉,实实在在地刺穿了他的心脏,紧抓着胸前的布料,只一瞬间跪倒在地。

“双双出轨。”“下毒。”“生日。”——几个冰冷的词语瞬间拼凑画面过于血腥骇人,可言安还是不断强迫自己幻想着。

幻想着年幼无助的杨槐,幻想着口吐白沫的家人,幻想着献血四溅的生日会,仿佛这样就可以离她的痛苦更近,更加理解她的境遇,可越是想象,他就发觉自己愈发无法呼吸。

“诶!”江涤尘一惊,连忙蹲下身去扶起言安。

那双灰眸涌出得悲恸深不见底,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团因杨槐不明不白分手而灼烧了许久的怒火,就像被突然泼了一盆冰水般,彻底熄灭。

他死死抓着江涤尘的手,镜片后的双眼血丝交错,仿佛整双眼睛都要渗出血来:“所以她才会从来不提起父母,所以她才会那么努力要强,所以她才会喜欢我,但是不愿意和我进入一段关系!”

言安想到了儿时的自己,想到了失去了母亲之后的无助,他完全知晓失去母亲会是多么惨痛的一件事情,为此完全不能接受如今自己那样喜爱珍惜的女孩也曾经历过这些:“为什么她的童年也不幸福?”

言安一直以为,杨槐不讨好、不迎合,说什么都理直气壮,提什么要求都理所当然。

她应该是那种从小被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所以才会有那样从容又肆意的性格。

可现在他才明白——原来杨槐什么都没有。

“你冷静一点!看到你,我才意识杨槐撒谎了,当年的调查结果不是全部真相!”

江涤尘再次描摹起了言安的眉眼,从发型,到眼镜,从五官,视线最后停在了言安的耳朵上。

“言安,你长得像极了这桩案子的另一个犯罪嫌疑人,秦柳。”

“这个案件最开始的犯罪嫌疑人秦柳,他是杨槐的邻居。一个18岁即将高考的男孩,当时一直不肯说出案发当晚的不在场证明,在高考前一天招供说自己那晚在PC。”

看着言安的眼睛,江涤尘的心里竟产生了不忍:“而你,从身高,发型,眼睛,一举一动都像极了秦柳。”

恐惧,渗透了言安的每个毛孔:“江警官,我听不懂。发型是杨槐带我去做的,眼镜也是她为我挑选的......”

说到这里,言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曾经那些困惑好像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杨槐会对自己一见钟情?

为什么她在最开始时自来熟的态度?

为什么她要把他改造成这幅模样?

因为杨槐根本就没有把他言安当人。

她完完全全不在乎他到底是谁,她只想要被那样的人爱着,爱着某个特定形状的人,她只想要满足自己:

“秦柳和杨槐,他们是什么关系?”

江涤尘看着他,缓缓摇头,目光里浮出怜悯:“秦柳高考落榜之后,就离开了穆流,杳无音信。那时候杨槐告诉我她不认识秦柳,秦柳也说自己不认识杨槐,他们撒谎了。”

“杳无音讯。”言安念叨着这个词:“那我来查,你们查不到的东西,我来查,我查得到。”

江涤尘沉默了,再开口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真的要查吗?”

没有人会喜欢被欺骗的感觉,尤其是被深爱的人欺骗。

江涤尘是过来人,他比谁都清楚,从此以后,言安再也无法像喜欢杨槐那样,毫无保留,满心欢喜地去喜欢某个人:

“或许对你而言,不查会比较好吧。”

保留一丝纯净美好,体面分手离开不好吗?

“我要查。”

一定要这样自虐式地喜欢着某个糟糕的人吗?

任由她将自己变成最坏,最偏执,最疯狂的丑陋模样,打乱全部的人生计划,变成连自己也会厌恶自己的模样。

“我一定要查。”

言安掷地有声地说出了那句话,他站起身来,动作僵硬,却不再颤抖。

“谢谢你,江刑警,我已经将十万元打入了您的账户,感谢您提供的信息。再会。”

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聊天气,推开门的动作干脆利落。

风从门缝灌进来,吹起衣摆,他走得很快,前方有某种真相正等着他。

他不知道答案会是什么,也许是更引人发笑的笑话,但言安已经无所谓了。

现在不需要幸福,不需要爱,不喜欢喜欢,只需要一个方向。哪怕尽头通往深渊,也能让言安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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