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巨兽的尸身轰然倒地,而那漫天血雾之下,二人的身形紧紧相拥。
凌麟如蒙雷击,整个人僵硬在原地,那一句轻哑缱绻的“心悦”就这样,倏忽钻进了他的耳朵中。
自从修为提升之后,他的五感前所未有的敏锐。敏锐到此刻那被表白之人该死的不知所措与脸红,都被他尽收眼底。
那种如飓风过境的暴虐阴翳,再次涌上他的心房。
他如一个局外看客,旁观他人的幸福与美满。那些他绝没有经历过的、属于他人的美好却如一丛丛迎风的火簇,灼烧着、动荡着,令他腑脏如油烹。
他们之间的恩怨还没有明了,他怎么可以……!
凌麟不禁掐紧了拳,如一头被触怒的狼崽子,漆黑瞳仁阴森。
直到烟乘风抱着人起身,他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上前阻拦。
凌麟沉着脸向对方要人的时候,目光往烟乘风的怀里看,这才第一次看清楚宁流玉昏迷时的模样。他因对方过于苍白的脸色与周身血染的状态莫名心下一颤,随即,心底暴戾愈发冷凝成海。
废物,连个人也医不好。
少年懒得与烟乘风废话,直截了当抬手从对方怀中抢人,同时在心底暗骂。
这伪君子眼光也如此差,竟会喜欢这种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烟乘风面对他人时素来有礼,是标准的世家子弟。然而此情此景却不是讲究礼度的场合,面对突然杀出的拦路虎,他同样沉下脸:“让开。”
“把宁流玉交给我,”凌麟挡着路,态度坚决,寸步不让,“我是他的师弟,自然会带他去疗伤。”
“师弟?”烟乘风皱眉,面不改色:“他师弟众多,亲口承认的……心悦之人,却只有一个。”
他说这话只是实事求是,言下之意是并不信任这面具少年的身份。
可凌麟正在气头上,此话一出,肺腑中熊熊的火气登时又被浇了层油。
他用力到牙龈几乎都快咬出血腥味,阴翳看着烟乘风低吼:“你找死!”
同时,灵力凝在手掌处化拳为爪,干脆动手抢人!
暴戾灵力不善的扑面而来,目的明确。烟乘风眉心皱起,赤服在空气中划过飘逸弧度,抱着宁流玉闪身躲过这一击。
动作间,怀中昏迷的人却似有所感觉,落在他领口处的单薄手掌微微收紧,如同某类可怜兮兮的小兽,本能趋向安全的地方。
烟乘风垂眸看他微微蹙起的细眉,只觉得耳根又开始发烫。
他身手却不负灵网上的诸多押注,一边躲着凌麟暴怒的袭击,一边还能抽出手笨拙摁一摁宁流玉的眉心,对青年低声道:“别怕。”
宁流玉浑浑噩噩之中,入目只一片刺眼的红。
对任务强烈的迫切驱使他剧痛之中还不忘揪紧那红色。
他颤巍巍一咳嗽,喃喃:“……小云师妹、咳咳……别离开我……”
正又为宁流玉输送灵力止血的烟乘风闻言瞳仁错愕缩紧,表情一僵。
连正与人对招都忘记了。
被凌麟袭来的灵力不偏不倚,正击中侧肋!
凌麟的攻击本就暴虐,此刻又带着彻骨的怒意,这一击不可谓是不严重。
强烈的粉碎痛感瞬间自被击中的地方涌上大脑,烟乘风身形踉跄了一下,脸色骤地白了下去——却不只是因为受伤。
他垂下眼,细长眼眉间沉满了不可置信的诧异。
许是因为情绪起伏太过,红服青年就连嗓音中都染上几分颤抖:“你叫我什么?”
宁流玉方才那一番喃喃自语,科学点的说法都叫做回光返照,他说完了自觉地任务尘埃落地,最后一口气都松了,哪里还能再回答烟少主的问话?
他遂安详昏倒,继续可怜兮兮窝在烟乘风的怀里做“睡美人”,一副随时能叫北辰峰的师弟们看到就嚎上一阵的蓝颜薄命样。
师弟之一的凌麟没听见他师兄那句叫人血压拉满的“小云师妹”,但一看烟乘风失魂落魄抱着人不撒手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废物,伤都医不好,”他推己及人,用最刺耳称呼冷声唾骂了句。
凌麟掌中重新拧起一团灵力,对准烟乘风,预备着乘胜继续追击:“快把师兄还我!”
在残卷的指引下,他的乾坤袋里积累了不少天材地宝,其中自有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妙药,绝非烟乘风那废物可以比拟。
然而被他斥骂的烟乘风,此刻却还沉浸在那极度的震惊之中。
他脑中纷乱嘈杂,以至于实在没有理清青年口中的“小云师妹”,与之前对他那番情真意切之语的关联。
即便没搞清楚,他也能清楚感知到怀中人此刻糟糕到极点的状态。
不能继续拖延了。
只能待到宁流玉苏醒后,再问清……
可该如何开口?如何问?
烟乘风一皱眉,心中烦乱如麻。
恰在此时,充满敌意的灵力再度袭来!
烟乘风抱着宁流玉静静站在原地,面如冠玉的俊脸上看不清表情,然而腰侧金刀却竟缓慢闪烁雷霆微光,在这空间之中,酝酿起澎湃的潮汐。
正当两股截然不同的灵力,即将碰撞决战之际——
一种绝对碾压二人的威压,陡然自秘境边缘传来!
突如其来的异变引得二人同时停下动作,警惕望去。
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陷入震惊。
困住一应修界年轻翘楚的试炼秘境,竟如同纸糊的戏台子般,自外被横亘切断!
这分明惊天动地的一剑,却又静谧如月夜落地的一片雪花,竟毫无声响。
就连秘境之上高悬的虚假圆日,也被一分为二,仿佛静止般悬挂在上空,显得格外诡异。
那令人震惊仰视的至臻一剑所留剑痕中央,雪衣剑修轻而易举踏破秘境限制,自灵力断裂之处进入秘境。
他步履沉稳如山岳,却在瞬息间移动至二人身边。
极强的压迫感,令在场两个保存意识的年轻人同时汗毛竖起,感到难以呼吸。
那张冷峻面容之上依旧面无表情,剑修额心银白云纹清晰,即便扫白云不在身侧,可身份依旧昭然若揭。
——纵观修界上下,绝无第二人会有如此气场修为!
其实来的并非归渺尘本尊,只是他众多分身灵偶中的一个。
可烟乘风与凌麟浑然不知,并对这位当今修界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的到来,感到匪夷所思。
凌麟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到他的师尊,先诧异之前首先感到的是……陌生。
诚然清英剑尊是他名义上的师尊,可他拜入北辰峰十余载,见到对方的次数屈指可数,关于师尊的记忆实在模糊的厉害。
不过是个名号响亮的陌生人,如此情景下见面,心绪之中竟全无波动。
甚至还没有面对他的伪君子师兄时,感到心情复杂。
他不知晓师尊莫名出现在此地的意图,面具后的表情警惕。
另一边的烟乘风到底还是个礼数周全的,面对这位前辈,他虽然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仪态却没丢,抱着人家的弟子客气施礼:“晚辈烟乘风,见过剑尊。”
灵偶没有理会周遭情况,目的性极强一拂袖。
冰雪似的灵力径直越过烟乘风,托起昏迷着的美人,直接归入了自己的怀抱。
怀中陡然一轻,烟乘风瞳仁微诧缩紧。
他下意识想要抓紧宁流玉,对方染血的衣衫依旧从他指缝中消失,他不由得抿紧唇抬眸,直视归渺尘。
却还不待说些什么,旁边的凌麟先他一步做出了反应。
“师尊,这是何意?”少年漆黑的眼眸盯着男人,哑声问道。
他似是浑然不担忧自己在师尊面前已经暴露了真正的实力,只执着看向对方,渴求一个回答。
而烟乘风也同样望向这具灵偶。
在两人各异的目光之中,灵偶却毫无情绪波动,与本尊如出一辙的冰雪颜上神情始终淡淡的,只眸光掠过怀中弟子可怜脆弱的模样之时,才微微闪烁。
灵偶怀抱着宁流玉,干净利落转身,沿着秘境被分割开的剑痕之处,径直离去。
直到雪衣剑修的身影消失在二人视线之中,此地再次恢复一片寂静。
类兽的尸体还横躺在不远处,而秘境之中最为宝贵的温神莲就盛开在类兽身后的山洞之中,作为胜者的战利品,隐约散发着神圣的浮光。
在场的两人,却全都没有余暇顾及。
归渺尘灵偶将人带走,凌麟的表情也随之彻底阴郁下去。
这狼崽子似的少年不知想着什么,没过多时也离开此地。
仿佛与烟乘风在同一空间内多停留一息,都会愈发感觉不适。
至于烟乘风。
青年身上的伤势依旧泛着痛意,尤以侧肋处最为清晰,他却好似浑然不觉。
他只是站在原地,手掌落在自己的胸口处——那里尚且保留着宁流玉留下的温度与血痕,呼吸间仿佛还能嗅到微淡的月华香气息。
这赤服金刀的俊美青年垂着眸,掌心印着温热触感,不知在想着什么,细长微挑的眼眸之中神情近似一种……
怅然若失。
陷入昏迷之中的宁流玉,对此自然一无所知。
他实在疲惫,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绝少获得足够的休息。
过量的疲惫在昏迷的意识内,汇聚成了不可见底的幽深之海,而他则始终驶着一艘并不稳固的小舟在海面航行。
此刻,龙骨崩散,沉入海底。
下坠。
坠入连光线也无法照耀入的深海之中。
海水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种难言的安稳,好似生命的最初,那种沉浸于母体羊水之中的安稳。
所有纷繁的念头都被隔离在了海水之外,关于任务、关于许愿……
宁流玉竟难得的感到平静。
无数微光随他一同坠入海底,也许是舟上的残骸,亦或是海中的浮游生物。
偶尔一两束触入他的身体,紧接着,许多陌生影像骤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雨日,有人屠龙于泽野。
雷光翻涌的乌黑云层之下,大泽被一具高耸如山峦的龙尸所隔断。
赤色的、滚烫的血液将泽水也染成鲜红的,流淌过他的脚面。
屠龙的男人背对着他,掌中锋利灵剑却还滴落着龙血。
滴答、滴答。
自剑尖滴落到了泽水之中,漾开一圈又一圈细微的涟漪。
滴答、滴答。
宁流玉脚下的水面,却也扩散开与那别无二致的涟漪。
不知来源的水珠不断滴落在他身前,宁流玉顿感疑惑,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脸……
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泪痕。
——他骤地睁开眼,急促喘着气,从床榻上坐起身。
梦醒了。
可那种奇异的悲伤之感,却似乎还萦绕在心间,难以消散。
宁流玉下意识抚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因粗喘而起伏的厉害。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感觉自己从怪梦的异样情绪中脱离。
关于昏迷前的记忆,也一点点开始回笼。
秘境之中的场景历历在目,宁流玉凝眸沉思着复盘,自认为应该表白任务完成的没什么问题,至于体内的心魔……
虽然梦醒了,可眼尾保持着一种湿漉漉的痒意,他一面准备用掌背轻拭,一面准备运转灵力,检查下自己过完这段剧情之后身体变成了什么状态。
还没等他开始检查呢,旁边来自他人的目光,却令他浑身一个激灵。
宁流玉抬起的手掌顿住,这才意识到竟然还有另一人与他同处一室,不由浑身僵硬。
他瞳孔微微缩紧,缓缓转过头,顺着目光传来处望过去。
……说起来,是谁把他从秘境送回住处的啊?
宁流玉喉结滚了滚,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这个问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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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中看不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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