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道，历来都是魔界处置魔族叛徒的地方。在行刑之前，反叛魔族会被押在无心道上忏悔，任何魔族无论职位都可以去斥责辱骂，直到三日后行刑。
段离音并不在乎被任何人唾骂。可是，他只是不想去保护谢雪衡而已，他也根本不会出事。这在萧无烬看来，罪过竟然就和那些最低劣的叛徒一样吗？
“尊上，我不……”
萧无烬皱眉，“又不听话吗？”
段离音脸色一白。
萧无烬“呵”了一声，松开了手，那缕头发从他指尖滑落。他背过身去，语气转为淡漠，“既然你已经不想再听本座的话，那以后也不必再听了。”
这完全就是要放弃他的意思。段离音的脸更白了，像被抽走了最重要的一魂，好一会儿才慌慌忙忙地去拉萧无烬的衣角，整个人惶惶然然，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眼眶微微发红。
萧无烬瞥见那只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恍惚想起了几年前，有一个小孩也曾经这样抓着他的衣角不放。
小孩偷偷躲在森罗殿的一桩柱子后面哭，被他发现，正好他心情不好，就斥责他了一通。
那个孩子顶着一张满是泪水的小脸，抓着他衣角的时候明明紧张得两只手都在抖，却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再也不会哭。那时，那双眼睛虽然哭得通红，却黑得发亮。
那是十二岁的段离音。
而现在，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他虽然满脸惊惶，眼角发红，却真的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其实早就已经要到极限，脸白如纸，黑眸微润，小心翼翼看着他的模样脆弱又满含委屈，让人几乎想要把他抱在怀里。
萧无烬差点就真的想要伸手抱抱他了，但在刹那之间，魔心蠢蠢欲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崩塌，他顿时清醒过来。
跪在无心道，是任何魔族都不能抵受的耻辱。他耐心等着，等着看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终于忍受不住愤而离开。
果然，段离音慢慢松开了手。萧无烬心里笑了一声，不知为何感到一阵空落，他的面色更加冷漠，却听到段离音颤抖着声音说，“好，我去跪无心道。”
说完，他也不看他，就慢慢朝殿门口走去，他走得不快也不慢，步履也没有丝毫不对，可萧无烬心中那股空落却比刚才更甚，就像身体哪里被生生挖走了一块。
段离音挺直脊背，看似正常，其实早就像游魂一样。他走到殿门口，突然地脚下一个踉跄，一手按到了门扉上，摸到一个小小的凹进。
原来这是一个浅浅的刻痕，往下还有好几道，随意横在价值连城的浮香木雕刻的大门上，显得格格不入。
“尊上，我长高了吗？”
“小不点，啧，真烦人，我看看。嗯……是长高了一点点。”
“是长高了很多一点点！”
“小不点长高一点，也还是个小不点，高兴什么。”
“我以后会长得很高很高。”昏昏暗暗的天幕下，穿红衣服的小孩拉着是他整整两倍高的紫衣少年，抬头仰望着他，认认真真地说，“然后，换我来保护尊上。”
多年前的誓言还犹言在耳，可现在想起来，却好笑又讽刺。
·
颗颗白色圆石铺就一条长长的大道，散发阵阵寒气，横在森罗殿前，四周寸草不生，只有一个红衣少年跪在那里。
段离音刚跪下去，就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膝盖传起，二十七道沥血鞭的伤在一连串的事故中开开合合，此时被这道寒气所激，顿时又崩裂开来。
小黑球在膝盖边转来转去，尽力传递些热量驱散无心道上寒心石的寒气，只是杯水车薪，没一会儿能量就几乎耗尽，骂骂咧咧地诅咒了萧无烬祖宗十八代后自动关机。
段离音看这只来历不明的黑球忙来忙去后在他怀里挺尸，难得笑了笑。
巍峨耸立的森罗殿就在面前，它建在一座极力张开的兽口之中，传说那是创始魔祖一刀砍下的饕餮之头，汇聚着饕餮吞下的所有魔气，也埋藏着数不尽惨死的怨魂。所有人提起森罗殿，都是闻风丧胆。
但是，它却一直是他心中最神圣，最温暖的地方。
可现在，在漫天飘摇的风雨与苍苍黑云之下，这座大殿冷冰冰地站在那里，张大的兽口好像在向他狰狞着龇笑，他才感觉到刻骨的冷，冷入心肺，冻结血液。
“他如今修为尽失，从头修炼，又没了记忆。我很担心他。”
断断续续的小雨越下越大，段离音全身都湿透了，背后才好不久的伤口重新裂开。二十七道鞭伤混着雨水，像有人重新拿着沥血鞭在他的伤口上抽打，鞭上的倒刺勾住溃烂的血肉，层层深入，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撕裂。
大雨之中，他闻到了十里梅林中飘出的淡淡梅花香，如此清雅，如此高洁，衬得他愈发狼狈不堪。
谢雪衡修为尽失，从头修炼，没了记忆，多么不容易。
段离音握紧拳头，因为太用力，全身都微微地颤抖。从不曾吐露的言语，终于第一次冲破隐忍，不由自主地被说出口。
“可是我也……从来都是一个人，毫无修为，毫无倚仗地……从最底层开始厮杀，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走到你身边……”
不解、不甘、不平……所有情绪交杂，却不曾被人听见，转瞬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大雨声中。
无心道上，段离音挺直着身体跪在雨中，冰凉的雨水从脸上冲刷而下，打得他的睫毛也湿成两片黑黑的鸭羽，面颊两侧水珠滑落，滚烫地滴落下来。
这时，他的怀中一处却突然流出融融暖意，霎时就把他身上的寒冷驱散了大半。他掏出来，原来是那颗暖玉。
他本来已经把它封住，不想再用。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受了伤法力不济，它竟然自动解开了封印。它好像知道他很冷，所以拼命传递出源源不绝的暖流，送到四肢百骸。
雨太大，段离音睁眼望出去，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有手心这块暖玉发出暖黄的光。在这层光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张沉静温雅的脸，他在晨光中向他伸出手，对他说，“哥哥带你回家。”
家……
“尊上说，不用跪了。”一个傀儡仆不知什么时候走近，木然呆板地传递通知。
段离音沉沉看着手心，狠狠擦了擦自己的脸，把暖玉收好，也收起自己所有的懦弱，下了某个决定，“可以帮我和尊上传一句话吗？”
傀儡仆没有回答。
段离音动作迟缓地站起，但因为跪了太久，膝盖又受寒严重，站起来时，差点就要重新跌倒，一只手迅速从背后拉住了他，就像他一直就站在那里。
“你要和我说什么？”
接触的地方，一股魔力传递过来，好像要替他驱赶寒意。段离音却缩回手，没有回头，只看着眼前细密的雨丝。
“我愿意去谢雪衡身边，保护他。”
“不过，我可以不戴那个面具了吗？”他回过头，脸上居然有个笑容，湿漉漉的黑眸在雨中愈发有种惊心动魄的漂亮，“尊上？”
萧无烬无法拒绝他，还没想就已经答应了。
段离音笑得更甜，很有礼貌地道谢，然后规规矩矩地躬身请退，“那属下就去准备了。”
萧无烬伸手，他也不想做什么，就是单纯想碰碰面前的人，但段离音已经很快地轻步走开。
望着自己不知道第几次落空的手，他突然想，从前，音音是从不和他说“谢谢”的。在雨中站了许久，他却第一次地，感到有点冷了。
·
灵池山，华月峰。
谢雪衡走出山洞，抬手将阵法封闭，野兽嘶吼的声音就此被关在洞中。
“大师兄，这凶兽真是越发吓人了，这声音听得，嘶……”一个身着白衣蓝衫的弟子探出头，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对刚才听到的狂吼声心有余悸。
“久被禁锢，不得自由，凶性自然更强。”谢雪衡不动声色地把弟子往下引，“陆师弟，来此何事，可是掌门师叔有事交待？”
陆子思本来还想问问这只凶兽的事，听到问话想起自己的目的，马上神采飞扬地连比带划，
“据说来了个可神气的家伙，刚来就直入天蕈峰，还有好些人抬进了一堆沉甸甸的箱子，说要拜沧冥长老为师。
“想是背景强势，掌门师伯那个火爆脾气，居然都没把他打出去，只说沧冥长老云游在外，只要师兄你同意就可以。师兄，你可千万别同意，我们灵池山岂是随随便便花点钱财就能进的！”
冥沧长老就是谢雪衡的师尊，只是常年在外云游，整个华月峰诸多事务就都交给了谢雪衡。
“这确是稀奇，那人是谁？”
陆子归还没回答，一个干净清朗的声音就从头顶响起。
“是我。”
一截红色衣摆从摇摇摆摆的树枝上垂下，一个少年坐在一根枫树枝上摇摇晃晃，枫叶飘飘，红衣烈烈。
少年一双黑眸粲粲，眼波流转间如泼墨流星，精致漂亮仿若不似真人，笑一笑却露出一颗小虎牙，显出几分可爱，“我来做你的师弟呀，师，兄。”
修了一下，送老婆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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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师兄你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