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风雨交加，庙外一株枫树被风雨敲打得飘摇，枫叶片片落下。

他升起一个火堆，打算闭目静修。妇人却将孩子抱过来，称他恩公，并让他给孩子起个名字。

他原本早已无心无情，也无意起什么名字。可那孩子裹在红红的毯子里，原本一直在哭，递到他跟前时却开始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又黑又亮，仿佛对他十分好奇，抓着他的衣襟就不撒手。

妇人连称孩子与他有缘，让他抱一抱孩子，他没有拒绝。

他从来没有抱过这样一个初生的婴儿，如此弱小的生命，连牙牙学语都还不会，不知道害怕，不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个曾经屠戮数千人的刽子手。

火光之中，婴儿的脸被映得白里透红，那双眼睛清澈又干净，一直冲着他笑，他笑得仿佛世间没有任何烦恼，也无任何污秽，就如他的眼睛一般，澄澈明净。

望着他的笑容，他竟也忍不住跟着他笑了笑。而在那之前，他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笑过，早已忘了真心的微笑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看这红红的毯子与婴儿天生相称，烈烈如庙外生长的红枫，于是说，“我取个小名，就叫烈烈吧。”

那场风雨下了三天，他们也在庙里待了三天，直到妇人的丈夫找来。

那或许是他这须臾年中最轻松简单的三天。

三天里，妇人常常抱着孩子唱一首小调，“月弯弯，水弯弯，小小船儿下河滩。月弯弯，水弯弯，弯弯河水好渡船……”

烈烈……

歌声止歇，原来是已到山门。

这是难得的休沐日，山门前有许多或游荡或切磋的弟子。

段离音深深觉得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挣扎着从谢雪衡背上下来。

段离音自认自己的低落并没有很明显，可谢雪衡真的像拥有读心术一样，他什么都不说，他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怎么了？”谢雪衡把一篮子苹果递给段离音，外加一包松子糖。

段离音抱着苹果和糖，离开他两步，“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师兄你在人前最好还是和我保持一些距离。”说着，又往后挪了几步，再加几步。

但他挪的这所有步距离都被谢雪衡一步就泯灭干净，“你是我的师弟，我与谁保持距离，都不会与你保持距离。再说，谁说你不受欢迎了。”

没有人说，可是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

但至少还有一个人，是真的把他当成师弟疼爱的。想到这里，段离音也没那么低落了，抱紧了一篮子苹果，打算回去再让同舍的三个人眼红眼红。他扬起笑脸，准备和谢雪衡道别。

可谢雪衡却瞅了他半晌，突然问道，“烈烈，你想与大家做朋友吗？”

朋友？听到这个词，段离音愣了下。因为在魔界，大家的关系只有竞争，而他一直以来，眼里只有萧无烬，从来也不在乎什么朋友不朋友的。

但现在，他想起他不在时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想起早课时三三两两的成群结伴，想起那份飞过他头顶的早饭，想起那声冒着风险捏起嗓子的“在”，他的心里，也缓缓升起了一丝似乎名为羡慕的情绪。

可是，他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和别人“做朋友”，他从小就没有朋友。

想了半天，段离音低头看着红澄澄的苹果，终于说，“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也不知道怎么让他们喜欢我。”

谢雪衡捕捉到他竭力掩饰，也依然泄露出几分的低落，还有那一丝丝想要融入的渴望，轻声道，“你哪里不讨人喜欢了。”

段离音只是伸手拨弄一只苹果上带着的苹果叶，头愈发低，显然一点都不相信。

谢雪衡叹了口气，拿走他手里饱受摧残的小苹果，俯下身，与他平视，“你只要给他们一个苹果，他们就会很喜欢你了。”

“怎么可能——”段离音想也不想的就反驳，可一抬头，却看到一双近在咫尺的浅茶色眼眸。

这眼眸中满是笃定，仿佛他并不是个人人嫌弃的讨厌鬼，而是全天下最最讨人喜欢的人。

他望着他，“师兄不会骗你的。”

·

回到月宿清宵的路上，段离音也一直在想着谢雪衡的话。他的语气那么肯定，让他一瞬间也自信起来，差点要以为自己是个万人迷。

可是谢雪衡给予的自信离月宿清宵越近，就变得越少。在山门时，他还十分坚定地打算去分分自己的苹果，让大家都喜欢他。到了四人舍门口，他的打算就犹如风中残烛，等到打开了门，终于“啪”的一声彻底熄灭。

三个人都在，如果要分苹果，这是很好的时机。可段离音却觉得，就算他分了，他们估计也一个都不会要的。

对他来说，主动示好，比主动挑衅，要难太多了。

时间无声过去，房舍里其它三个人来来回|回，终于到了晚上，又终于到了所有人都休息的时候。

段离音悄悄起身，拿了样东西，没有惊动任何人，偷偷到了门口。

月光下，一段栏杆缺了一块，是个完完整整的切痕，如同被最锋利的刀一刀劈下。

当时，他只觉得要给那个夸口想要教训他的人族一点颜色瞧瞧，还用了他看过话本里威胁人最帅气的招式，如果不是离得比较远，他肯定要把那句，“再有下次，有如此栏”说出口。

——他却从没想过，破坏了这段栏杆，会给其他人造成困扰。

那一天，他想帮张宁修，可张宁却怕他。那么，他还是一个人偷偷地修好吧。原本就是他弄坏的。

段离音默不作声地拿出袋子里新买的木块，比划着栏杆，开始修补那段被他弄坏的栏杆。

开始修补以后，段离音才明白为什么当时张宁一副那么为难的样子，还要请人帮忙。

这一段栏杆竟然有淳厚灵气维持，要将修补的木块插入其中，也非要有同样淳厚的灵气不可，寻常弟子很难拥有这样的灵气。

不过段离音从开始修行的时候就发现，他可以将魔气与灵气互相转换，好像天生就对此十分亲切。这点连萧无烬都很惊讶，他那时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又更有用了一点。

他切出栏杆缺漏处的形状，一边用手调整着位置，一边输送灵力，慢慢楔入。只是他只有一个人，动作又生疏，难免进度比较慢。

这时，“咯吱”一声，身后的木门突然打开，伴随一声哈欠。

段离音大惊，手里的木块也拿不住了，“蹭”地一下躲到栏杆外侧下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让别人发现他！

“咚”的一声，木板落地。张宁原本起夜出恭，朦朦胧胧好像看到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再揉眼时却什么都没了，只听到“咚”的一下。

他狐疑地走过来，看到一块已经切割完成的金桦木，正好是月宿清宵栏杆的材质，愣了一下，又看到一截没有藏好的红色衣角。

段离音屏着呼吸躲在栏杆外的楼板下，紧张得几乎不能思考。他特意挑了这个夜深人静的时间，就是为了不吓到别人，不让别人知道。万万没想到，这么晚了，除了他还会有人出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即使面对千军万马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一刻紧张。

出来的人停了一会儿，好像拿起了他掉落的那块木板，停了一会儿，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离去。

以防万一，段离音又等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打算翻上栏杆回去。

他的手攀在栏杆底下，刚抬头准备发力，就发现一双眼睛正直直看着他，面对着面。

张宁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那里，见了他，歪了歪头，“段师弟？你在做什么？”

段离音登时脑袋发热，整个人怔在原地，脑袋放空。

两个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再说话。忽然，段离音呆呆地问，“你要吃苹果吗？”

时间线没有问题~(ps为啥回，回都是和谐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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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你特别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