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总共也不过两个客人,刘老头点头称是,心中暗暗想,这莫不是晚上那两位贵人的朋友,也要来挂个木牒,许个心愿?
断没有让客人淋雨的道理。他又重新把摊子支开,背对着招呼道,“客人,进来避避雨吧。”
然而,紫衣人却没动作,他像没有知觉似的,喑哑的嗓音穿过雨幕,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他们的木牌,给我。”
刘老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为难道,“这位贵人,我虽然做的是小本营生,却也讲究诚信。随意取下客人的木牒,那可不能。”
紫衣人依然站在雨中,刘老头轻叹口气,觉得年轻人就是不爱惜身体。拿了灯笼,想引他过来,凑近过去,紫衣人却在这时突然抬头,湿透的发梢下,露出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犹如恶鬼!
这哪里是人的眼睛!
刘老头手里的灯笼吓得掉落,滚入泥水,眼睁睁看着恶鬼的黑发无声扬起,犹如黑夜里无数妖异诡谲的触手。他骤然抬手,瞬息之间,掌风扫过脖颈。刘老头几乎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
然而,不知怎的,他的手在他脖子前堪堪停住,又收了回去,连带那股迫人的威压也一并散去。
“那你告诉我,他们挂在了哪里。”
依然是喑哑沉闷的嗓音,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刘老头再不敢把他当成普通客人,也不敢拒绝,背上冷汗阵阵,结结巴巴道,“所有的木牒都挂在那棵树上,像是,像是在中间,”他怕“它”对这个结果不满意,又讨好道,“您找到就,就尽可以,可以带走……”
紫衣恶鬼闻言,什么也没说,下一瞬就整个移到了树下,真的开始一个个翻起了木牌。
刘老头惊魂未定,大着胆子向树下瞧去一眼,看到那只恶鬼埋进一堆木牒之中,正一张一张翻看,他的动作有些生疏,甚至笨拙,全没有了方才可怕的威慑感。
潇潇雨幕中一抹被雨湿透的紫衣,在满树红结之下,看上去,莫名地,竟有几分可怜。
萧无烬一向讨厌有人忤逆他,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凡人。刚才那一刻,他几乎就要扼住他的喉咙,迫他交出。
可在动手的前一刻,他却想起,音音或许就是不喜欢他这样,才会,才会……
于是,第一次地,他收回了杀意,按捺住所有想要毁灭的冲动。
千百个木牒,累累挂在枝头,每一块都缠着一条红布带,每一块都一模一样,被雨水打得湿重,他记得段离音是用刀刻的牌,然而,似乎有许多人都担心心愿会被雨打湿乱,用刀刻字的并不在少数。
萧无烬乱翻乱搅,有些枝叶还系着铃铛,随着每一次的翻动,发出叮叮当当的乱响。
他越发烦躁,想扯又怕把段离音那张一起扯下,回身之时,他突然撞到一个木牒。似有所感,他把木牒拉到跟前,定睛看去。
他记得音音写字的习惯,每一个字,写到尾巴,他总要把最后一笔翘一翘,怎么都改不过来。即使是换作了刀刻,也是一样,他不会认错。
这棵树所有的木牒都湿透了,唯有这一张,却仍然干燥如新。有人在上面施了个小小的咒术,像是不忍这份心愿被风吹雨打。
木牒之上,八个大字深入木痕,清清楚楚地刻着:天长地久,情有独钟。
“天长地久,情有独钟。”萧无烬喃喃地念了一遍这八个字,眼眸低垂,突然,他低低地笑起来。
一道惊雷劈开天幕,隆隆响彻天地。
·
段离音坐在城隍庙前的台阶上,太阳在远山背后,天光将明未明,整个街道笼着一层薄薄的白雾,只有几个小贩打着哈欠支开了早点摊子,开始蒸起一笼又一笼的包子。
谢雪衡买早点去了,只剩段离音一个,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其实,他本来也想去的,可是虽然没有明说,他看得出,师兄似乎并不希望他跟着。
昨晚很多次,他都看出他的欲言又止。
师兄有事不想让他知道,但他也有秘密不想让师兄知晓,所以,他能理解。有时候,隐瞒是为了维护,而不是为了欺骗。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他也不想瞒着师兄。
可虽然如此,段离音心里依然多少有些失落,不是因为彼此隐瞒着秘密这件事,而是因为,他真的很想和师兄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可是,他是魔啊。而师兄却是这样名门正派的弟子,如果知道他和他有这种牵扯,恐怕到时候百口莫辩,凭白染上污名。
现在这样,也已经很好了。
他该满足了。
段离音打起精神,拍拍自己的脸,深呼一口气,以免谢雪衡回来看到他神情不对,又要操心。
他枕着胳膊,看着长街尽头,等待一人归来。
这时,不知谁家飘来几缕笛音,悠悠扬扬,穿过白色薄雾,如落在梦境中绵绵不绝的乐曲,遥远又触手可及,凭白勾出心中一些早已遗忘的,让人温暖的记忆。
段离音有时觉得很奇怪,他明明从前从未来过这里,却总时不时地会觉得这小镇的某些地方,总给他一种陌生的熟悉感,就像……这是他不小心遗忘的故乡。
谢雪衡很久没有回来,段离音渐渐有些无聊。城隍庙旁是间废弃的老宅,宅子匾额缺了一半,只剩个破碎的“府”字,横在一边。
段离音怕谢雪衡回来找不到他,用一根头发变作傀儡留在原地,叮嘱他几句,就走进宅子里面。
这间宅子已经许久没有人住,空荡荡的布满蛛丝,主人似乎走得匆忙,并未收拾,许多物件都留在原地,慢慢地落慢尘埃。整个院子布局精致,虽然不大,却处处体现着主人的用心。
院子里有棵大枫树,枫叶红艳艳的,灿烂无比。树下一张秋千,虽然年岁已久,却还很结实,只是有些小了,段离音坐在上面,两条腿就不得不垂在地上曲着。
这样其实不太舒服,可不知怎的,段离音有些不愿下来,怡然自得地惦着脚晃来荡去,打量着整个院落,随手在秋千凳上一摸,摸到个硬硬的东西,拿起来看,竟然是个雕刻得很不错的小木马,眼睛,鬃毛无一不是栩栩如生。
他总觉得它本该很大很大,大到他两只手才能勉强捧出,可他把它托在掌心,木马却只有他半个巴掌大小,他一只手,就可以轻易把它整个包住了。
这应该是宅子主人小孩的玩物。但段离音有点爱不释手,想着这间宅子早已废弃,没人要了,于是揣进了怀里。想了想,虽然无主,毕竟也是拿了人家的东西。现在不是以前,要听师兄话,于是他又拿出一粒碎银,放在了原位。
如此,他心安理得,抱着小木马坐在秋千上,哼着歌,等师兄来找他。
小院里,晨风轻拂,像一只柔软的手,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哄他睡觉,段离音差点就要真的睡过去。头顶枫叶摩挲,习习落下,在他跟前来回打转,仿佛挑衅。
段离音抓着绳子支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晃荡,忽然,他伸出一只手,“嘿”的一声,就要抓住那片枫叶。然而,还没等他将叶子抓在手里,枫叶背后就露出一双眼睛。
……
一片枫叶无声落在地上。
·
谢雪衡跌跌撞撞地在巷子里停下,全身血液沸腾着不受控制的暴虐,仿佛要冲破他的身躯。
双目灼痛,仿佛两只眼睛再次被生生挖下。如果现在有镜子,谢雪衡知道,如今的他,一定面容狰狞,如同最丑陋的魔鬼。
合欢树下,少年的每一片衣角都像染着最灼眼的枫红色,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他冲他笑,说喜欢他的眼睛。
他不知道,他面前的人,早就没有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结魂石聚起的假象,以假乱真。
挂上木牒之时,他看着满树累累的心愿,明明早已背弃神明,沦为地狱的恶鬼,在那一刻,他居然也想要祈求。祈求他从未失去那双他喜欢的眼睛,祈求让他拥有一个人最平凡的血与肉,祈求他还是当年的他自己,从未变过。
那一场谋划已久的报复,他将整个门派血祭,换取至高无上的力量。可如此换来的力量,也变成一道永远不能挣脱的枷锁,让他不得不再次寻找足够的生魂,以压制上一次血祭的怨力,循环不止,直至怨魂与他的三魂七魄厮杀殆尽,双双魂消魄散,方是终结。
原本,他应该这样下去,直到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可偏偏,他遇到了他。
他知道,也许比起这整个灵池山,他可能要更重要一些。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真的血祭了整个门派,他也一定会很难过。
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却不愿意他受一点委屈。
还好,他没来得及做那些会让他难过的事。
“主人,不能再拖了。”阴影处走出一个人影,双目覆盖白绫,却神情关切。
谢雪衡很快收起所有痛苦的神色,淡淡道,“回去。”
人影却道,“属下僭越。那一日,那一日的比剑会,本该是最好的机会,错过这次,就再没有这样好的时机——”
谢雪衡挪开捂着双眼的手,“不,还有一个方法。”
·
徐记藕粉是莲花镇上一绝,取东湖盛夏莲藕为料,磨成细粉,滚水划开时洒上几勺糖桂花,最是软糯清甜。
徐记藕粉一向生意极好,忙时三个时辰都不一定能买到一碗,除非早早在开门前候着,才有机会喝上最早的一口。
谢雪衡特意叮嘱多放了几勺糖桂花,提着藕粉回到城隍庙前,红衣的身影背对着他坐着,身形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然而,他身上却笼罩着一股诡异的森寒之气。
仿佛察觉动静,“段离音”缓缓回过头,牵起嘴角,冲他露出一个微笑,这个笑容极其僵硬,像是最拙劣的画师硬画在脸上的。
“师兄,你回来了。”“段离音”说。
谢雪衡面无表情。
仿佛是“察觉”对方已经看穿,他笑容不变,又道,“我已经回去了。”
“回到,我想回去的地方。”
·
段离音醒来时,看到头顶繁复诡谲的魔纹,像一只只狰狞的爪牙,张牙舞爪地爬满了整个黑色穹顶。
他愣了下,才想起来,这是森罗殿。紧接着,他猛然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被人牢牢握着。
握着他手的人坐在床边,紫色长袍铺了一地,见他醒了,也没有松开手,他笑着问他,“音音,你想我吗?”
空旷的森罗殿只有他们两个人,微微嘶哑的嗓音响起低低的回声。
大晚上点了个水果外卖,差点不敢开门o((⊙﹏⊙))o,菌菇泡面真的好难吃呀,为什么当年会特别喜欢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祈求神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