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太夫人府。
正堂开阔轩敞,两侧侍女敛手侍立。
敬茶之后,夏若初示意碧菡端出剔红食盒,“老夫人,这是臣女亲手做的,您尝尝。”
萧太君慈眉善目:“初儿乖,该唤祖母了。”
夏若初瞧一眼侧座换了身墨绿色常服的男人。
仿佛事不关己,萧承翊眉眼低垂,手上捻着黑玉棋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棋枰。
“是,祖母。”她应。
世上哪有轻易攀附的高门,从赐婚那刻起,她就注定要听从这位萧老夫人的安排。
无人知道,她离开栖云观时,萧老夫人亲自接她下山,与她推心置腹。
老夫人一手抚养萧承翊长大,对孙媳妇自是诸多挑剔。
“我萧家儿郎世代征战沙场,娇生惯养的贵女,我瞧不上,武将之女又不够温婉。”
“翊儿掌禁军,若新娘家世太过显赫,只怕圣上多心。”
主动想与肃王联姻的人家个个算盘精明,老太君都要周旋,烦不胜烦。
她更忧心的是,自古美色是争权夺利的工具,孙子身居高位,却对此毫无防备。
“听说翊儿与一舞姬交往甚密,只怕是红颜祸水,可我若过问太多,恐伤祖孙感情。”
夏若初明白,老夫人想让她镇家宅,解决各路莺莺燕燕。
永宁侯府地位不高,圣上不会忌惮。夏家不喜性情直爽的四娘子,老夫人却觉得颇有她年轻时风范。
夏若初跟随长兄长大,能骑善射,身体好,好生养。
又得外祖疼爱,不仅跟着学了医术,商事经营都懂些门道,将来掌管王府中馈自然稳妥。
她的容貌也让萧老夫人十分满意。
“初儿生得真美!日后我的重孙必定可爱极了,最好三年抱两,我做梦都要笑醒。”
是以故人上门求情,老夫人连夜就递帖进宫求旨,根本不问萧承翊的意见。
“好孩子,翊儿自小无父无母,性子是孤僻些。”
祖母果然溺爱孙儿,萧承翊凶残暴戾的传闻,老人家只当听不见。
“老夫人,王爷恨我。”她那时说。
萧老夫人摆手:“他母亲的死不是你的错,你那时也只是个孩子,那是意外。”
又说:“你莫怕,他若欺负你,我必教训他。”
荣安太夫人尊贵无比,一言九鼎,夏若初放下心来。
如今看来,老夫人是低估了萧承翊的一身反骨,和招蜂引蝶的本事。
这婚结得,虎狼环伺。
沉思间,食盒已揭开,萧老夫人讶异,“这是,螃蟹酿枨!”
众人都忍不住望过去,只见青瓷葵口盏中,盛着一枚金橙,橙顶削作花形,内里膏腴饱满。
“祖母尝尝,与以往吃过的不同呢。”夏若初浅笑。
蟹酿橙,本就是一道仿古菜,时下只有宫廷宴饮才能得见,萧老夫人自是一望便知其中用心。
何况,她对古法做了改良。
她用了两只公蟹,一只母蟹,才做了这一盏。全选公蟹色泽不佳,全选母蟹难免口感稍硬。
“孙媳用三年陈的花雕、嫩姜汁与紫苏叶细细煨过,紫苏解表散寒,姜汁温中和胃,化解蟹肉的寒凉。再饮一杯姜枣茶,正合祖母脾胃。”
老夫人很爱吃,连用了数匙,眉眼舒展开来。
“好吃!你这孩子真有心。我先来爱吃蟹,只是胃寒受不住不敢多吃,今日可算是尽兴。”
空气中浮动着橙的清香与蟹的鲜甜,丫鬟婆子们都忍不住偷咽口水。
熟悉的成就感涌上心头,夏若初鼻尖微微发酸。
来这个世界以前,她可是摘过“黑珍珠”桂冠的主厨,祖传的两道药膳还入选了非遗名录。
身为药膳制作师,她从不墨守陈规,古今中外的烹饪法都爱钻研,食客的赞赏便是她毕生所向。
她从未想过结婚,对事业的喜爱胜过男女之情,如果让她当一只金丝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对了。”萧太君温声打断她思绪,“可给翊儿另备了一份?翊儿有旧伤,正适合细腻的食物,他又最喜清甜口感。”
“并无。”夏若初想都不想。
蟹酿橙工序繁复,多做一份耗时翻倍,她不知道萧承翊会跟来,自然没有准备。再说那人也未必肯吃她做的东西。
身侧传来清脆落子声,比先前重了三分。
一枚黑玉棋子从棋枰跃出,滴溜溜直滚至她脚边。丫鬟们忙要去捡。
“不许捡。”萧承翊声音淡冷,立时无一人敢动弹。
男人的目光幽幽落在她身上,“王妃来。”
夏若初微怔,只当他不喜下人碰他东西,拾起棋子放回棋罐中,看到那张绷紧的侧颜。
王爷好像在生气?
那就让他安静地生会儿气吧。
她懒得细究,反正这是太夫人府,他又不敢拿她怎么样。
趁老夫人心情颇佳,夏若初斟酌着开口:“祖母,孙媳想经营间药膳馆子,给祖母多做补益身体的点心,可好?”
萧太君微微蹙眉:“这是为何?王府的厨房足够你使唤。”
“外祖家在临安只剩一间药馆,生意清淡。”她小心解释,“孙媳想将药膳引入经营,或许能盘活祖业。”
她嫁入肃王府的嫁妆由沈老太爷筹备,其中便包括了这间“养颐堂”,也是沈家在临安仅存的产业。
那药馆地处偏僻,门面窄小,柳氏看不上,她却可以借助这个支点,扭转乾坤。
“我知你心思。”萧太君轻叹,“你外祖家三代皇商,又通晓医术,鼎盛时期何等风光。可惜没有得力男丁支撑门庭。”
夏若初垂眸不语,心中不服。门庭之兴也不是非靠男丁。
“可你如今贵为王妃,怎可抛头露面去做那等辛苦营生?有掌柜照看便是。”老夫人委婉道,“何况,很快有了子嗣,你更是脱不开身了。”
话题转得措手不及,夏若初脸颊微热。
她下意识朝身侧瞥去,恰撞上萧承翊那双鹰隼般的眸子,他不躲不避,戏谑地看着她。
她慌忙垂首敛目,乖巧应道:“祖母说的是。”
老夫人不喜她涉足药馆生意,她自然不会傻到去惹恼自己的依仗。
要想让固执的老人松口,除非,那位冷口冷面的新婚夫君肯为她说话。
此事比让赵姝挨鞭子难多了,她得好好想想。
心中思绪万千,夏若初无意识地端起一盏阿胶桂圆茶,萧老夫人忽然问:“听闻阿胶活血,女子月事时不宜饮用,可有此事?”
她不明其意,想了想,“确有此事。”
看她不停饮茶,老夫人笑了,叫来管事嬷嬷:“吩咐下去,王爷王妃今夜留宿,将松风院布置成婚房。”
“咳咳咳——”夏若初被茶水呛住。
助攻来得太过汹涌。
她确实想借老夫人的疼爱,拉近和萧承翊的关系,可不是用这样的方式。
萧承翊蹙眉:“祖母……”
啪!老夫人拍案而起。
“你还敢多言?我想留孙儿孙媳陪我几日,要求很过分?你事事忤逆,莫非要气死我?”
“你若不是我养大的,我也不用操这份闲心。我老太婆如今让你心烦了,你大可等我闭眼,再为所欲为!”
萧承翊拧着眉头,不发一言。
这难道是默许的意思?夏若初见他这副神情,心中更慌。
“祖母您别气坏身子,王爷公务繁忙耽搁不得,不如孙媳一人留下陪您多住几日。”
话头递到了,她等着萧承翊顺水推舟。
“我不忙。”他说。
夏若初愣住,她是不是听错了。
她满脸疑惑地望向萧承翊,男人气定神闲,“祖母为何生气?孙儿从未说不愿留宿。”
他眼风扫来,“王妃说住几日,便住几日。”
夏若初:……
这是将烫手山芋抛给了她。让她来得罪老夫人。
可她也不是好拿捏的。
她柔声说:“妾不敢,妾身凭王爷做主。”
萧承翊嘴角一勾:“王妃如此贤德,本王又岂会不解风情。”
啪!老夫人的龙杖重重点地,“你俩给我闭嘴!”
“打量我不在肃王府,便对你们荒唐之事一无所知?我的苦心安排,圣上的英明旨意,岂容你们儿戏?”
两人齐齐闭紧嘴巴,陷入沉静。
荣安太夫人不是一般的老太太,向来说一不二,此事既已开口,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来人!”萧太君声如洪钟。
“伺候王爷王妃沐浴,红烛喜帐、合卺酒器一概备齐,今夜便补上这洞房花烛!”
-
夜深。
松风院内,红烛帐暖。
镜中人是美,红纱寝衣单薄轻盈,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一种勾魂摄魄的明艳。
可心境却无半分旖旎,夏若初坐在拔步床边,好怕从哪个方向飞来一支箭,这次会将她彻底射穿。
不知萧承翊是否信守承诺,他们约定过,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
可他好似并未点头。
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的是老夫人身边的安嬷嬷。她遣散众侍女,温声道:“老奴奉太夫人之命,日后便在王妃身边伺候。”
这分明是监视他们来了。
安嬷嬷笑容和善,为她的肌肤抹上香膏,“老奴特来嘱咐王妃。”
“王爷自幼习武,筋骨强健,又经沙场历练,难免粗粝刚硬。王妃这般娇小,行周公之礼时,切记要娇软顺承之,男子心生怜爱便会温柔,以免吃苦。”
足足慢了半拍,夏若初才会过意来,霎时耳根都烫了。
她欲哭无泪,这位老嬷嬷究竟是来安抚她,还是来吓唬她?
屋内只剩她一人。
吱呀——
门轴转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萧承翊推门而入,月色将他的身影投下一道清隽的轮廓。
他仅着一身白色中衣,散发着淡淡皂角清气。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快速移开。
他不发一言行至圆桌旁,执起青玉壶斟了盏茶,从多宝阁取了本书,背对着她径自翻看起来。
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夏若初不敢动弹,依旧维持僵直的坐姿,怯生生望住那道背影。
男人肩背宽阔,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劲力,手臂肌肉流畅紧实,再对比自己,腿还没有他胳膊粗。
他们之间的体格差距太大了。
安嬷嬷的话如在耳畔挥之不去,她紧张地攥住裙角。
烛芯时而噼啪作响,迸出星点火花。
半柱红烛燃尽,男人却连眼睫都未曾抬起。他应该,不会碰她。
临安的秋夜,寒意渐深。
身上的寝衣不足以抵御寒冷,夏若初昨夜本就没睡好,今日又一早起床备菜,此刻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忍了许久,她小心地掀开那床无比诱人的鸳鸯锦被。
身子缩了进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将自己蜷成一只虾米。
被褥温暖的触感包裹了她,身体一放松,极度的困倦席卷而来,意识很快模糊。
……
她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她回到熟悉的床上,抱住了自己最喜爱的又软又大的等身抱枕,舒服极了。
今天的抱枕格外温暖,还带着一种清冽好闻的气息,像雪后松林。
“好冷,抱抱。”
她无意识地嘟囔几句,手臂和腿都缠了上去。
柔软的脸颊在那片温热上蹭了蹭,手掌不安分地上下摸索,这抱枕质感真好,线条流畅,摸起来结实又有弹性……
骤然间,天旋地转!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掼进床褥。
夏若初吓得魂飞魄散,睡意全无。
刀锋,抵在她细腻的颈间,隐隐有刺痛感。
她茫然睁眼,就对上一双暗沉的眼眸,萧承翊撑在她上方,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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