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茂用力咬了咬牙,他埋着头,目光所及之处不是冰冷的漆黑石面,就是慕容敦子貂皮的锦文靴子。
难怪来之前送他发簪,又忍受他一个奴才在自己面前目无尊卑地说下那些话,原是都在这里等着他。
慕容敦和慕容栖的关系未必就好,只是慕容栖最近得势,刚好丽贵妃宫中有个曾经欺辱过慕容栖的罪奴,慕容敦便将他当做“礼物”送给慕容栖——既说明了不是刻意包庇他,又能卖慕容栖一个人情。
一个皇子若是为了曾经开罪过自己的奴才大张旗鼓地去兴师问罪,怕是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也不好听。
聂茂磨了磨牙,更气了。
如今看来,慕容敦不仅是酒囊饭袋,而且还一无是处,只想着如何讨好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感受到有一道轻飘飘的目光落了下来,聂茂把头埋得更深了,牙齿不受控地轻轻打颤。
像他这样的奴才,即便突然在宫中暴毙,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
即便不赐死他,杖责他几十棍也是可以的。
聂茂没有受过罚,但是看过别的太监受罚,因此,他更怕被打得血肉模糊,也怕自己会像他们一样狼狈地哭叫出来,最后气绝。
“我倒是有些忘了这个小太监什么时候得罪过我了,不如你自己来说说?”慕容栖的声音很轻,像是踩在棉花上飘飘然的感觉,夫子上课也不过如此,听多了会让人犯困。
不过,眼下聂茂丝毫不敢有任何困意,不仅如此,还愈发恨了。
装货!
他不信慕容栖能轻易忘掉自己做下的一切,若是有人欺辱他,他就算闭上眼睛进棺材都会想着这件事情。
光让他认罪还不算完,还要变着法子地欺辱他。
慕容栖本是随口一问,这小太监是跟着慕容敦进来的,即便慕容敦说了任由他处置,他也不可能动这个小太监——否则会与慕容敦结怨。
但他亦不能表现得全然不在意,慕容敦与他示好,他总归要给予些反应。
可他还没说些什么,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抬起头时,眼睛已经红得厉害,上好的红玉都没有眼前这一幕娇艳;脸色惨白,声音打着颤,似是怕极了。
“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认罪……也认罚。”
慕容栖敛下眼眸,欺辱过他的人很多,他现在倒不着急与他们一一清算,而且就算他不动手,也会有人帮他。
何况这小太监字字句句里都藏着不甘,实在不像是心甘情愿地向他认罪,反倒像是若给了小太监机会,小太监能毫不犹豫地再欺辱他到死。
聂茂提心吊胆,又恨不得把这对兄弟一并吊死时,牛秽儿端着茶盏走了进来。
牛秽儿先将茶盏放到慕容栖和慕容敦面前,自己却是跪在慕容敦的脚边。聂茂脸色更差了,下唇被他啃咬得艳红。
那些恶劣的宫人怎么就没把慕容栖欺辱致死呢?那样慕容敦也少一个竞争对手,他或许也不至于被害到浣衣局。虽然慕容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这么一看,慕容栖与慕容敦面容有几分相似,只是慕容敦生得过于高大,身形壮硕,宽肩窄腰,尤其还是公狗腰,与慕容栖孱弱的外表简直是天差地别。
慕容栖没有再追究过往的事情,而是提起他和牛秽儿是同乡,让牛秽儿带他在宫中转转。
牛秽儿领了命令,出了宫殿后,便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着。他的步伐并不快,甚至还有点慢,聂茂按平时的步伐走,就会撞到牛秽儿身上去。
他在牛秽儿身后冷哼了几声——方才被吓到也就算了,宫里不知道有多少奴才天天跪在慕容敦和慕容栖面前,为了一点小错就如丧考妣地求饶,可偏偏被牛秽儿瞧了个正着。
彼时他春风得意,想到同乡的牛秽儿只能在冷宫里伺候一个皇帝毫不在意的皇子,心中就畅快得不行。
可他也不曾生出要害牛秽儿的心思。
聂茂侧眸偷偷打量牛秽儿,牛秽儿比以前沉闷了,也沉稳了许多,慕容栖的明谦宫里的宫人,似乎都在看牛秽儿的脸色行事。
牛秽儿看过来时,他立马将脸别开。
可他都不再偷看牛秽儿了,牛秽儿反倒看起他来。
行至湖边,聂茂顿住脚步,望着冰面下微微游弋的锦鲤,不由得看入了神——他从前很喜欢吃鱼,但总吃不到。
这湖里有这么多鱼,不知道要吃到什么时候。
“好啊,四殿下对下人还真是温厚,我曾经都那么对他了,他还是不计前嫌。”聂茂皮里阳秋,怪腔怪调地说道。
牛秽儿像是没听出他话中的阴阳怪气,竟顺着他的话说道:“殿下待人最是温恕。”
聂茂气急败坏地磨了磨牙——还温恕呢?难道牛秽儿进来时没看到他跪在地上、被迫认罪吗?
他一个皇子,如此刁难自己这个小小的奴才,便是温恕了?
他觉得牛秽儿脑子要坏掉了,定要找个太医好好瞧瞧。
聂茂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两声,寒风吹得他鼻尖发红,可眼下他却顾不上这些——他看不惯牛秽儿身上透出来的奴才相,即便牛秽儿可能只是向着慕容栖说了一句话。
“呵,你不会当真以为那些天潢贵胄真把你当成心腹来看吧?他们不过是瞧着你这样的奴才使唤起来顺手,随口说一两句好话,就把你蒙骗了,想让你为他卖命一辈子?我保证你死的时候,他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毕竟像你这样的奴才,这皇宫里多的是!”
即便他先前与牛秽儿有过些许不愉快,但他还是觉得同为奴才的他们应该同仇敌忾——那些奴役他们的人才是敌人。他们该哄骗那些人给他们权和钱财,而不是像牛秽儿这般,一辈子都为奴为婢。
把这些话说出来,聂茂心中舒畅了不少。他最厌恶的就是像慕容栖这般佛口蛇心的人,可偏偏牛秽儿要把慕容栖当个宝。
他抬起眼眸,见牛秽儿正凝眸看着他,眼中的晦暗快要凝结成实体;偏偏那张蕙外秀中的脸又面无表情,刽子手杀人前也不过如此。
牛秽儿眼中透着薄凉:“你当丽贵妃和慕容敦就是什么好人吗?容贵人之死、程才人被废,还有慕容敦是怎么掌握军中大权的,你知道那些反对慕容敦的大臣都是什么下场吗?”
他见聂茂呆呆地看着他,似是被他的话吓住了,便轻抿薄唇,收敛起眼底翻涌的戾气,只是声音还冷着:“你还是趁早离开这对母子。”
“离开他们?我能去哪里?难道来找你吗?”
聂茂气恼地握紧袖子里的拳头——虽然他不觉得牛秽儿在骗他,但牛秽儿用如此厌恶的语气提及给他提供庇护的人,他还是忍不住动怒,甚至想踢牛秽儿一脚。
牛秽儿眉宇微动,目光像是雪山上坚硬的冰要融化一般,抿着唇半天挤出一句话:“你若是来,我可以让殿下给你安排到一个清闲的地方。”
“好,就算丽贵妃狠毒,难道你就没有害过人、杀过人吗?”
聂茂气急败坏地推了牛秽儿一下。他不喜牛秽儿那种施舍的语气,说这话也不过是气不过牛秽儿瞧不上给他提供庇护的人。他从来没想过牛秽儿会杀人,可在看到牛秽儿沉默下来后,他怔了怔,磕磕绊绊地问:“你……真的杀过人?”
牛秽儿眉头轻拧,似是有些后悔,反问道:“你害怕了?”
他对牛秽儿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因等待受阉刑而忐忑不安、满脸脏兮兮的少年模样。他没料到当初那么畏惧的少年,有一天居然也会杀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他也想过杀人,而且他想杀的还是皇子。他瞧着牛秽儿这幅心甘情愿当奴才的晦气样子,大概是不敢动杀皇子的念头。
牛秽儿眸光幽幽:“我和你是同乡,我没有想过要害你,但丽贵妃和慕容敦不一样,他们都会害你。今日你不还是被慕容敦……”
若不是牛秽儿提起这件事,聂茂相信自己原本是可以忘记的。
偏偏还是见过他狼狈模样的牛秽儿,再提起这件事。
怒火中烧的聂茂想着,只要牛秽儿闭上那张嘴就好,手已经伸到了牛秽儿的脸上:“闭嘴。”
牛秽儿还站在原地,只是将脸微微侧开了一点,似是真的有几分困惑不解:“我说错了什么?”
聂茂见牛秽儿一点也不怕,更谈不上畏惧,心中便更气了,手上的力道也大了些,两下就在牛秽儿的脸上留下了抓挠的痕迹。
牛秽儿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刺痛,下意识抓住聂茂的手。对上聂茂燃着怒火的眼睛——眼白泛着淡淡的红,像极了被火熏过——他压低声音:“别打了,不能在这里打。”
聂茂勾起唇角,总是含情的桃花眼闪过一抹讥讽:“你怕什么?不是你说四殿下温恕吗?难道他还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对你动怒吗?”
“都是因为你,”他语气中多了些幽怨,“这也是你逼我的,我入宫后就没有与人动过手。”
春坞的不算——因为他深知春坞不会还手,就算被他打,春坞也只会挺直身子,一边被打一边说劝解他的话……让人更来气了。
不知牛秽儿的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听了他的话后,攥着他的手腕更紧了,似是要向他求证什么要紧的事情:“你只和我动过手?”
“……”“关你什么事?”
聂茂下手更狠了。只不过他入宫后从来没有与人动过手,会的那些“招式”,也不过是孩童时期和同村孩子打架后总结出来的。
因为他很会总结,打架打得多了,赢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
他以为这次也会这样,再过一会儿,牛秽儿就会败在他手中,趴在地上求饶。
可他没料到,自己幼时引以为傲的本事,放到现在已经不值一提。等他被放倒在雪地中,牛秽儿为了彻底压制还想挣扎的他,坐在了他的身上,他这才反应过来。
他当然气愤地想立马报复回去,可牛秽儿坐在他腰腹靠下的位置,那个地方……
原本该充满狠戾威胁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后,却变了意味,更像是在娇嗔:“你起开,压到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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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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