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头每年的年节都一样,一应仪程是在太祖安邦定国后便已制定好的,经过前几世皇帝完善补充,至宣宁一朝,无论是宫宴亦或是朝会,皆有例可循。
至少近几年晏朝出席的宴会,并无大的变动。繁杂的程序她早已熟记在心,按部就班地进行下来,虽枯燥却顺利。
除奉天殿的宫宴与朝会之外,东宫在文华殿也设有朝贺仪。正旦整整一日,从睁眼那一刻起便无暇放松,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回到东宫时已近酉时。
梁禄接过她卸下的九旒冕冠,轻轻将五色玉珠拨正,才转身交给一旁的内侍,便听她闷声道:“我怎么听着奉天殿那边仿佛还有歌舞声?”
梁禄挥手让那内侍退下,侧耳细细一听,才回身道:“东宫距奉天殿还远着呢,奴婢并未听到歌舞。许是今日殿下听大乐听多了,眼下有些不适应。”
晏朝“唔”了一声,摇头失笑:“我现在脑中还绕着四个字:茂膺景福。”
梁禄微微一怔,试探着问:“殿下有些醉了?”
他有些惊奇,晏朝平素不饮酒,但每年宴会上那些酒还不至于令她乱了心神。
“没有,我……”
“殿下,昭阳殿小殿下求见。”
晏朝将被打断的话又咽回去,微有诧异:“斐儿?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她记得孙氏很少许他出门来着,更何况来东宫,确是前所未有。
“让他进来吧。”她看着身上的冕服,暗暗思量究竟什么换掉比较好。
晏斐性子活泼些,乍然进东宫也丝毫不怯。未见其人,已先听到他脚下轻盈急促的脚步声。
内侍缓缓掀了帘子,先入眼的是那顶玄青绉纱的六瓣圆帽,还有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探进来好奇地望几眼。
晏朝看了他一眼,温声道:“进来。”
晏斐提袍迈步进来,步子比方才沉稳一些,向前几步规矩行礼:“请太子殿下安,殿下新年吉祥。”
晏朝道了句“不必多礼”,又吩咐宫人去拿了糖果点心。晏斐眼睛微亮,伸手拈了块栗子糕塞嘴里一尝,甜味儿比昭阳殿和乾清宫的都要淡些,不过别有一番风味。
他正想着要不要问一下是哪个厨子做的,却听晏朝先开了口:“斐儿来这里,你母亲知晓么?”
晏斐将那一小口咽下去了才笑着说:“母亲不知道。侄儿是从乾清宫来的,皇祖父叫我来传口谕,说请六叔过去一趟。”
话音才落看到晏朝已起了身,他又续了一句:“……皇祖父还说,六叔不用着急,也不必紧张,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寻常用个晚膳。哦还有……皇祖父吩咐您将兰怀恩兰公公也带过去。”
晏朝眸色一深,轻轻颔首:“我知道了。斐儿暂且歇一会儿,我去更衣。”
晏斐乖乖巧巧点了头,在她转身前又问:“六叔,我想问问,这栗子糕是谁做的呀?”
“我的乳母应娘,”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应氏,顿了顿又叮嘱一声,“既是待会儿要用晚膳,你别吃太多。”晏斐有些失落,低低哦了一声。
进了后殿,宫人已备好衣物。隔着屏风,晏朝一件件换上常服,听梁禄声音已低沉到了极致:“殿下,沈大人已佯装中计。”
晏朝心下微紧,手上动作一滞,轻声问:“他可有危险?若风险过大,叫他退出来,眼下还来得及。”
梁禄回:“沈大人早料到殿下会有此一言,是以提前告诉咱们的人,说既入虎穴,没有退路,只求殿下无论如何也要信他。”
良久听到一声叹息:“究竟是谁信谁呢……”
她换好衣服,绕过屏风走出去,身上那股沉重感已逐渐消散。束好玉冠,起身思量着吩咐一句:“斐儿喜欢那些糕点,等马上用完晚膳,叫应娘亲自去昭阳殿送一些吧。别人去不大合适。”
梁禄一思索,孙氏与晏朝之间关系态度颇为微妙,送东西的确需要东宫有身份的人去,也就先答应下来。
应完看到晏朝已提步往外走,他跟上去,斟酌着低声开口:“殿下,段绶按您的吩咐去查了宫外,奴婢也一直有注意着应娘,尚未发现什么异常。”
晏朝脚步一顿,听着他后半句语气分明有些轻飘,不动声色道:“嗯。本宫自有主张,你不必太过忧心。”
梁禄当即脑中一震,意识到她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正要告罪,却见晏朝已经走远,只得作罢,压下心底的不安,连忙跟上去。
到了乾清宫,才知皇帝当真只是传她过去用一顿晚膳,信王自然也是在的,加上他一共也就四个人。不过有晏斐在,气氛会活跃不少。
她进去时信王仿佛正与皇帝说一些小晏堂的事,皇帝端着笑意,一转头和她目光一碰。晏朝行礼又出声告罪:“儿臣来迟,父皇恕罪。”
晏斐则有模有样行完礼,径直跃到皇帝身边去。
“无妨,今日也就我们四人,不必拘礼,”皇帝笑着看她一眼,摸了摸晏斐的脑袋,又偏头叫计维贤,“传膳吧。”
信王看着晏斐,笑着问他:“斐儿刚去过东宫,什么时候也来四叔府里?堂儿还在等着你和他玩呢。”
晏斐歪了歪头,细细一想:“再等等吧,堂儿现在太小啦,如果到元宵节的时候他能长大一点我就去玩了。小孩子太爱哭了……”
皇帝不由发笑,伸手在他俏鼻梁上轻轻一刮:“你不也是从小孩子长大的么?斐儿从前也可爱哭啦。”
“您是怎么知道的?”晏斐羞得脸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朕抱过你啊,你小时候还喜欢揪着朕的胡子哭,怎么哄也哄不好。问你想要什么,却又不说,哭到最后打着嗝要爹娘……”本是无意间说到此处,皇帝倏然噤了声。
提起来昭怀太子,气氛不禁有些伤感。昭怀太子没熬到儿子出生,晏斐也没见过父亲。
晏斐低头,似乎难过了一下,又带着小孩子的天真不依不饶地往下探索:“如果说每个小孩子都爱哭的话,那父王一定也是这样的,四叔……六叔呢?皇祖父,六叔平时话都少,他小时候是不是也哭的少?”
皇帝一哑,一时没答,余光瞥一眼晏朝那边,心里忽然想到的,却是太子上次那些竭力忍住、却仍旧落了下来的眼泪。
他幼时……他没有看到过晏朝幼时的模样,甚至于第一次见到六岁的他时,有些陌生,那时候晏朝还带着怯懦,扯着乳母的衣襟,连句“父皇”都叫不出来。
晏斐不再刨根问底,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又不清楚是哪里不对,只好拉一拉皇帝的袖子:“孙儿多言了……”
皇帝搂他的肩,悦然笑笑:“没有。朕喜欢听斐儿说话,只是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正巧此时计维贤进来回禀说晚膳已摆好,众人便都松了口气,起身去了侧殿。
宫里用膳讲究食不言,即便是好动的晏斐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不过也当真从头至尾都平平静静。
末了太监进来撤膳,皇帝才忽然道:“朕欲给斐儿郡王爵位,太子觉得如何?”
晏朝浅怔。
本朝亦有过亲王之子封郡王的先例,更何况晏斐是昭怀太子之子。只是未成年封爵倒是没有过。
她垂首答:“斐儿身份贵重,封爵自是理之当然。”
毕竟永嘉公主的女儿已早早封了郡主。
皇帝微微颔首,起身往外走,身后一众人也连忙跟上。片刻后,皇帝脚下步子一顿,回头等了等晏斐,执着他柔嫩的小手,边走边说话。
“朕想着,斐儿自幼聪颖,却被孙氏整日拘在宫里,闷坏了且不说,这读书和见识都比同龄人差了许多。若是寻常皇子朕也不大在意,斐儿是昭怀太子嫡出,又是皇长孙,无论如何也不该不学无术庸碌无为。”
晏斐个头小,步子迈得也小,皇帝便有意无意慢下来等他。
身侧的晏朝略一思忖,大抵揣测出皇帝的意思,试探着道:“斐儿既已到了启蒙的年纪,父皇可为他寻一位启蒙先生。”
信王一时插不了话,只默默跟着,不发一言。
“朕正有此意。”皇帝点了点头,当即感觉到掌中那只小手有些不安分,满是抗拒地动了动,却又不敢大力挣脱。
待皇帝进殿落座后,晏斐收回手,满面愁容,小声说:“皇祖父……孙儿在昭阳殿母亲也每日督促我念书的,教斐儿的那个内侍就已经很严厉了。那如果找个先生,岂非要整天挨打?”
小孩子对先生大约都是怕的。
皇帝失笑,无奈地拉过他:“严师出高徒没听过么?再说了斐儿这么聪明,你认真学习自然不会挨打。”
晏斐眨着眼:“可是母亲说,斐儿不必如父王那般才华横溢,早慧薄命,只要平安顺遂就好了。”
他吸了吸鼻子,觉得格外酸涩,也不知道是哀伤没有父亲,还是心疼母亲,亦或是仅仅为自己要找先生而难过。
这话一听便知是孙氏私下里口不择言说出来的,虽不委婉,却透露着无限心酸。
皇帝口吻温和:“可斐儿的路还长,眼光需得放长远。”
他没再多解释什么,拍拍晏斐的肩,又看向晏朝和信王两人:“给斐儿找先生倒先不急,太子平常可多留意着,信王也是,若有不错的人可举荐上来。”
二人齐声应了是。
晏斐已低着头安安静静立在一旁。
皇帝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问计维贤:“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约莫酉正三刻。”
皇帝“唔”了一声,目光瞥见窗下一角的孔雀绿釉玉壶春瓶,瓶身描绘着岁寒三友,暖色的灯光柔柔一笼,愈显翠绿透亮。
他又问了一声:“兰怀恩在外头么?”
“是。自回了乾清宫便执意跪在外面了,等陛下的旨意。”计维贤垂着头,心底沉了一沉。
皇帝不辨神色,淡淡道:“你叫他回去罢,明天再来当差。东厂那边让程泰来见见他,该做什么程泰会告诉他。”
计维贤心道果然如此,躬身应是后又退出去。
“今日也忙了一天,你们也都回去歇着罢,”皇帝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掠过晏朝,在信王身上停留一瞬,“听说这些日子堂儿不大舒服,朕命太医院里擅长儿科的太医去瞧了,现下如何?”
信王侧身回道:“谢父皇关心,刘太医说堂儿脾胃稍显虚弱,但并无大恙,叮嘱了乳母注意饮食,今日好多了。”
“那便好。”皇帝颔首,看着三人行礼告退,又特意吩咐了太监去送送晏斐。
晏朝从暖阁出来时天色已然漆黑,然而连廊檐下仍是灯明如昼,宫人提灯夜行,行行点点的光便在远处蠕动着。
一阵寒风吹过,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袖中两拳轻一握,稳下气息。梁禄迎上来将鹤氅替她穿上,看到她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一旁信王笑了笑,语气温和:“六弟向来怕冷,还是要多保重身子。”
晏朝颔首,却没说话。
上轿前看到来接晏斐的仍然是疏萤,不过在这里她并不敢放肆,低眉敛首,待看到晏斐时才抬起那双盈盈水眸。
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那日疏萤心直口快说的话。孙氏敢教晏斐《帝范》,却只让他在御前背《诗经》。
那还当真只是希望他平安顺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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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
晏斐掰着手指头讲完方才所有的事,对话及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楚,说完后忍不住加了一句问:“可今日我们不是已经参加过宴会了吗,为什么我还一定要去和皇祖父一起用晚膳呀?”
孙氏将手中的书合上,搁到桌子上才将思绪转回来,柔声道:“不是只和你皇祖父,还有你四叔和六叔呢。”
晏斐:“若不是母亲叫我提醒,皇祖父果真是想不到六叔的,我去东宫的时候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从桌上拿了糖果,吃到嘴里忍不住心想:六叔那里的糕点不甜,连糖也淡淡的。
孙氏沉默了片刻,叫人将送来的东西先拿出去,显然是怕他多吃,晏斐则悄悄对着疏萤挤眉弄眼表示不满。
“你皇祖父心情如何?”
晏斐眉眼一弯,歪了歪头说:“您知道皇祖父最喜爱我了,有我在,他总是温温和和地说话,一点也不严厉。”
“那就好,”孙氏抬手一扶鬓边那支红梅玉簪,眸色掩在垂下的眼睫里,轻轻道,“你封爵是好事,以后读书大约也不在昭阳殿读了。若同你六叔一起,可以常常互相关照。”
晏斐惊诧:“怎么互相关照?”
“你也说了你六叔孤零零的,有时在御前你可稍稍帮他解个围,课业上有不懂的自然也可请教他。”
晏斐“哦”了一声,还想再问什么,孙氏却已吩咐了宫人带他下去休息。他告退前望了一眼灯光下的母亲,姿态端的是清雅娴静。
他有时觉得母亲是个很矛盾的人,既要自己像个天真笨拙的小孩子,却又让内侍教自己那些高深莫测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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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旦之后元宵热潮接踵而至,百官循例有十日的休假时长,或各自团圆,或宴饮聚乐,或走街观灯,宫内署衙便都骤然空荡下来。
晏朝在东宫实在有些闷,索性直接去请了旨,微服出了趟宫。
随行太监及侍卫只精挑了几个,梁禄未曾跟随,临行前照例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依依不舍地看着车驾远去。
出了宫晏朝才想起来问小九:“今年沈微同届的同年会,在何处举办的?”
同年会是科举同榜官员的聚会,郎署官员日常事务繁忙,恰逢元夕,相聚叙乐再好不过。
她记得去年是在孟家,但今年是决计不行的。
“殿下,今年在李阁老宅中,”小九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今年聚会仿佛时间长些,听闻昨日已经开始了,但众人仍未尽兴,昨晚欢饮至戌时才回去,今晨又聚起来了。”
晏朝慢慢思忖,与沈微同榜的状元是孟淮之孙孟庭柯,李时槐的幼子仿佛进了二甲前十名。不过这同年会原本不过是个聚会,只要主盟者人品不坏皆可。很显然李家位高权重又人脉颇广,那些资历本就浅的官员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然而若是沈微也肯去的话,这其中倒是值得再思量了。
小九问:“殿下要去吗?”
晏朝拿不定主意,只先说:“先走着看罢。”
小九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今日首辅大人宅中也有宴会,内阁中好几位大人都去了。”
晏朝摇头:“这更不合适了。”
轿子原需行经闹市,小九立在街头看了半晌,最后决定绕道。晏朝倒是无所谓,只道:“你别迷路了就成。”
小九当即保证:“您放心,这路小的走过多次了。”
路线倒是没问题,只是才出街道口,当头横冲直撞过来一个人。侍卫眼疾手快上前举剑拦住,轿夫皆临危不乱,再心惊也都先将轿子停稳。
晏朝拧眉,出声问:“何人?有意还是无意?”
小九上前欲看时,那疯癫之人抬头,脸色涨红,左颊发青,显然是被人打过,他周身弥漫着酒气,衣衫略有不整,脚下踉跄的步子才被打断,仿佛恢复些意识,勉力吐出来几个字:“尊驾恕罪,在下无意……”
“狗贼,欠打!你……”
后面忽然又跟来一个,威风凛凛,出声便毫不客气。不过后面的话在看到小九之后便又戛然而止。
空气霎时静下来,晏朝狐疑掀帘,一眼看到不远处那人,穿的倒还是士庶人家的直裰,唇上的胡须显得莫名有些不自然,但是表情却凶狠得紧。
四目相对。
晏朝挑眉:“当街行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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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见春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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