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已经未时四刻了,为了不让他们赶夜路,也为了不让自家门口出现一个又一个假装路过真心围观的村里人,何氏就催着他们早些离开。
“娍丫头,你带着小婵他们几个去送送。”
一刻钟之后。
红石村的村口,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指着一块红色的石头对另一个少年笑道:“果然像朵儿说的那般,同京中家里的那棵矮子松一模一样。”
纪娍看了看那块红色的石头:“当真像那棵矮子松么?我只晓得它像棵树呢……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我没机会能亲眼看看那棵矮子松……”纪娍收回了思绪,扯着嘴角笑了笑,这笑里有惋惜,有勉强,有不能回想和无法言说的真相。
“怎么会没有机会呢?”
“我们明年就要随着母亲回京了,纪姐姐,到时候你同我们一起回去。”
“京中可热闹了,好玩的好吃的多得数不过来,除了要经常在各种宴会上见到那些拿腔拿调颐指气使的官宦人家的姑娘,京中也还是不错的。”隋言朵趴在杨夺锦的背上也不安生,转着身子不住地向后看。
“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小心些吧,等下把你摔了,我到了营里是要挨骂的。”
不知为何故意落在最后的李至听到这些,立刻跑了几步来到隋言意身边向他追问:“你们要回京?为什么?”
“母亲说祖母的身体不大好,想让我们回去多陪陪她。”
李至沉默着点了点头。
在村口与隋言朵隋言意作别之后,纪娍并没有同小婵和李至一起回家,而是一个人捻了根枯草坐在那块红色石头旁边发呆。
回京?纪娍前些日子倒是听周姃提起过,之前在小说里头也读到过……但是隋言意回京是为了年事已高的祖母么?好像小说中并没有讲起过这些。
那在小说里隋言意又是几岁回的京城?她依稀记得好像是在周姃自戕之后,是被他的父亲隋大将军亲自送回去的,连同他母亲周姃和妹妹隋言朵的尸身一起……
周姃自戕究其根本是因为隋言朵在花阁里被害了,可如今朵儿已经见到小婵了,那花阁想必她是不会再去闯了,那她应该也不会在花阁里丢了性命了吧?
可若是有那等别有用心之人呢,毕竟当初将小婵送进花阁的那些人最开始想抓的是隋言朵……
那也就是说在他们离开百旺镇平安回到京城之前,花阁这一处的危险并没有彻底解除……
接下来该怎么做?能怎么做?
纪娍快速地在脑海里头脑风暴了一番,她突然发现她能做的少之又少,她的力量微之又微,毕竟她现在只是一个甚至都无法单独一人到镇上去一趟的村子里头的姑娘……
若是需要她拼尽全力去做,她倒也愿意,最好在她的努力之下,隋言朵和周姃都能活下来,隋言意也能有个好的结局。
如这般努力过后结局能被她改写了倒也罢了,可若是拼尽了全力,到最后却是一场徒劳……
但是,结局对她来说重要么?
坦白来讲,这个问题纪娍深思过不止一次,她认为结局对她来说很重要,因为她当初为着那个结局痛哭流涕了一整夜,食不知味了一个星期。
既然都重要到了这般田地了,那纪娍,你袖手旁观也可以么?
是要袖手旁观绝望地看着他们走向悲剧,还是要在拼尽全力之后绝望地看着他们走向悲剧……
纪娍手里的那根枯草早已被她折断,她心里的衰念却在此时开始滋长蔓延。
“我为何要这般费神劳力呢?我不过是小说里被一笔带过的众人,被不知何时会降临的一场雪吞噬掉生命的无名无姓的红石村村民,我可以拯救自己拯救祖父祖母和小姑,可以拯救李山叔一家,可以拯救村子里那些对我释放过善意的人么?”
“即使我真的能做到,我真的能拯救他们,可是这些被我早一步知晓的命运需要我拯救么?这故事的结局需要我来改写么?”
纪娍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动机到底正不正确。
若说当初想着要救下整个红石村是因为她是红石村里的人而她本人也不是很想死在大雪之中,也因为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那几百个与她的生命有过交集的人死在一场已知的天灾里,她分明可以做些什么可是她没有,她怕她会痛恨这样的自己,所以才有了要和那场大雪争一争要和那场雪灾抢一抢的念头。
这样看来,她的动机是没问题的……
可是隋言朵和周姃呢?隋言意呢?
她又是什么立场要去拯救他们呢?难道她竟还真的妄想要改写结局么?
回头看了一眼那块长得像隋家矮子松的红色石头,她突然就想起了在小说中隋府里的那棵矮子松最后也挂上了一层红色,是用隋家人的鲜血染成的红色……
这样的结局,纪娍想了又想,她还是不能接受。
若是说她没有立场,那隋言朵明亮的眼睛,周姃温暖的手掌和隋言意漂亮的笑容又算是什么呢?这些都是她亲眼看到的。
若是说她没有妄想过要改变结局,那隋言朵用心为她备下的酥饼,周姃行走在她前面为她挡住的那股风,以及和小说里那个城府深沉冷血无情的隋言意截然不同的小言公子又算是什么呢?这些可都是她亲身感受到的。
……
方才席间,隋言意悄悄地问纪娍,“你为何要唤我为言公子呢?”
“朵儿同我说过,你们的身份不能轻易为人所知。”
“方才有村中外人在,我怕他知晓你们姓隋之后猜出了你们的身份。”
“还请隋公子莫要见怪。”纪娍笑盈盈地夹起一块腊肉放进了他的碗中,算是表达歉意。
隋言意恍然大悟般笑了起来,亮晶晶的眼睛弯成月牙,颊边浅浅挂着一对笑弧。
原作者在后记中写到隋言意本不应承受这样的命运,我自觉有愧于他所以要把世间最漂亮的笑容送给他……
世间最漂亮的笑容果然名不虚传,纪娍好奇地激动地盯着他的笑弧瞧了又瞧,直到把他瞧得脸有些发红。
惊觉是自己失了态,故而纪娍又夹起了一片腊肉放进了他的碗中,再次表达了歉意。
这般温润谦谦的小少年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冷血毒辣的隋言意的,作为读者的纪娍当然知道。
是从他看见一口小棺材摆在家里时,是从那时开始的……
拼尽全力之后面对的不一定是绝望地看着他们走向悲剧,也有可能是新的结局,是由纪娍努力改写的结局。
从前她作为读者活在故事之外,而今她入了故事,成为了故事里的人,故事会变成新的故事,那结局自然也会变成新的结局,哪怕这个结局是未知的,也值得她试一试……
若偏有人要问纪娍“你有什么立场”,那她的立场就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既然已经做好了选择,那么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明日早起去镇子上卖枣子……
隋言朵伤了腿上的骨头,最起码还有两个多月下不了床,若是想像今日这般出门更是得有人跟着,所以她暂时还是安全的,花阁的事晚几日再说也没问题。
可她的枣子放不得,若是看起来不新鲜了就卖不上好价钱了,所以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去镇上卖枣子。
卖完枣子之后,紧接着就该秋收了,等忙完这段时间,纪娍打算到百旺镇上去一趟,顺便打听一些消息。
她已经想好了,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做那就什么都得做,几年之后的雪灾,眼下对隋言朵生命有威胁的花阁,以及那座无名木楼……
小说中她尚且没能了解到的活人祭以及更加丧心病狂的事情如今就存在于她的身边,这种天怒人怨杀生害命的事情她自然是无法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
红石村村口,纪娍脚边的那根枯草已经被风带走了,红石村东边,刘婆子身上那股油尽灯枯的气味也被这阵风给带走了。
何氏和赵氏妇收拾好灶房,又将借回来的碗洗干净给人家送了回去,这才得了空去刘婆子那里。
“这是……喝粥呢?”二人赶到时,刘婆子刚端起碗。
“上次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呢?”
“她讲的那些,我听进去了……”
“翠翠她……肯定希望我好好活着,可人活着就得有家,我得好好守着这个家,这儿是翠翠的家。”
人活着就得有家,让人心安的那块地方就是家。
对刘婆子来说,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处院子这两间屋子更让她心安的了,她每一个孩子都在这里生活过,都和她一起在这里生活过。
“是啊,嫂子,人活着就得有家,人活着还得吃饭。”
“我瞧你家的柴火不多了,水也见底了,没柴火没水它就做不了饭,等下我给你提两捆柴过来,再帮你把水缸装满。”赵氏妇从进了门就没停下来过,桶中的粮、缸里的水、灶边的柴,她都检查过了。
“柴火平时都是那个老头子去捡的,水也是他挑的……”
“嫂子,没事儿,这些以后你就留给我来做,我生得力大长得强壮,做这些最合适不过了。”
“今日瞧着你精神好了些,我同纪家伯娘都高兴着呢。”
“这些日子,多亏了你们……”
“我才没躺在那泥下面。”
“竟说这些晦气话,刘婆子,躺在榻上可比躺在泥下舒服多了。”
“这榻啊,咱俩儿老妇可得多躺几年呢。”
“咋的,我就不想多躺几年呗?”
“李山家的,你年纪还小。”
“躺在榻上的时间且长着呢。”刘婆子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
她的眼眶比之前凹陷了许多,皱纹也变多了,笑起来一道又一道全都像刻在脸上一样,深且重,像在书写她的人生。
屋子里这三个妇人,年龄和姓氏不同,有过和遭遇不同,烦愁和磨难不同,希望和心思也不同,可她们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个时辰,就这样你望望我我瞧瞧你,眼泪不用流话也不必说。
因为她们同为妇人,心意上总有相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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