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度恒霎那间感到心中一阵轰鸣,耳边的动静都在渐渐远去,仿佛他正置身于虚无的空间,外界的一切都变得朦胧缥缈。
怎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呢?
名叫阿文的哥哥好不容易才把弟弟送到了医馆,好不容易才看见了一点希望,怎么顷刻之间就天翻地覆了呢?
他想不明白,于是觉得所遇之事皆不真实。
可弟弟的手捏住了他的袖子,孱弱的身躯中不知为何产生了气力,对着他哭求:“道长!我哥哥是怎么了?求您救救他吧!”
救……?
黎度恒差一点挣开那只手。
怎么救?
他看着地上那张“人皮”。
之前还鲜活的,不放心弟弟一个人来看病的哥哥,此时已经化为一具枯骨……不,比枯骨还要糟糕,因为他甚至失去了尸身的完整性。
就连使用“枯骨生花”,也必须保有完整尸身,只剩一张人皮……绝无可能再度还阳。
“我……”衣袖下的拳头握紧,黎度恒感觉到所有话语都被淹没在喉咙深处,一个字也再冒不出来。
说什么呢?
告知真相太残忍,强行安慰又太虚伪。
“道长!”弟弟以为黎度恒不愿救人,捏住他袖子的手用了点力气,“求求您!求求您!”
黎度恒不忍心看他,只好转眼去看季师兄。
季卓来咬着下唇,也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他本来是想问问季师兄的,可这一眼就明白了,对方心中也没有答案,现在问是平白加重他的心里负担。
可是怎么办呢?
这种情况究竟要怎么处理?
没有人教过他啊?
就在这时,黎度恒忽然有所感应。
是传音镜!或许是师兄在找他!
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黎度恒赶紧翻出了传音镜,镜中很快出现了师兄的面容。
师兄琥珀色的眼眸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度恒,你和季师兄现在在哪儿呢?”
“我……我们在医馆,之前巡夜的时候有一个小孩生病了,所以……”
“到除魔署去。”晏宿醒简洁有力地打断了他。
“哦……哦……”黎度恒点点头,刚想收起传音镜又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师兄呢?你……你要留守皇宫吗?”
“我去找萧流。还魂花或许在他身上。”晏宿醒说,“只要毁了还魂花,仪式就能终止。”
“可……可按不食五谷们的意思……”他们不是叮嘱过要徐徐图之吗?
“事急从权。若再顾忌那些弯弯绕绕,今夜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那我要不要去皇城内与你一起找还魂花?我们两个一起会快一些。”
“不行。”晏宿醒声色俱厉,“按我之前说的回除魔署,带着季师兄一起。那里现在一定需要很多人手。”
需要很多人手?
为什么?
除魔署发生什么了吗?
虽有满心疑惑,但黎度恒知道眼下情况紧急,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关上传音镜,他便出声让季师兄一起走,季师兄这才从呆愣状态中回过神来,道了一声“好”。
刚抬步想走,却感觉两条并不有力的手环住了他的腰。
“道长!求求您不要走!”病弱的弟弟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把他抱住,“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哥哥吧?”
黎度恒哑然。
该把他推开吗?
可他明明能够理解这少年为何如此执着地想要将他留下。
他哥哥说过,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所以不能放弃弟弟。
现在轮到弟弟不放弃哥哥了。
但可惜他伸出手奋力抱住的不是灵丹妙药,也不是救命仙草,只是一根无用的破木桩而已。
黎度恒救不了他哥哥,季卓来也不能。
起死回生是禁术,整个仙门无人可以做到。
“我……”黎度恒痛苦地闭上眼睛。
季卓来目睹了这一幕,他的眼神同样破碎而悲伤。
几番犹豫之下,他上前点了少年的睡穴。
腰上一轻,黎度恒心里却无比沉重。
“走吧。”季卓来拉住他的手,声线沙哑,“宿醒向来睿智,叫我们回除魔署定是发生了什么……耽搁不得。”
黎度恒无力地点了下头。
走出医馆时,他回首看了一眼。
那相依为命的母子三人,一人成了人皮,一人哭晕在地,一人……倒在床榻,未来生死不明。
如果世界上真有宿命可言,他们的命运为何会是这般?
是他们做错了什么吗?是他们不够努力吗?
不是。
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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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自梦中惊醒,第一反应便是要找他的心腹萧流,但当值的太监却告诉他,今夜萧公公有事出了城,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怎么偏是今晚?”小皇帝心中不悦,可到底事情已经成了这样,再发作也挽回不了什么,只好阴着脸一甩袖子,问到外头发生了什么。
“这……陛下饶命啊!”太监“噗通”一声给他跪下,语气惊慌至极,“奴才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宫里……宫里忽然没了好多人,而且……而且死状极其古怪,怕……怕是……”
“怕是什么?”小皇帝本就心情烦躁,见这太监吞吞吐吐,二话不说便把他踹翻在地,“有话就说,别支支吾吾的!”
太监来不及呼痛,就连忙爬起来继续跪得端端正正:“陛下息怒啊!宫里都在传,是……闹鬼了……”
“闹鬼?”小皇帝的语气开始十分不屑,随后又想到什么似的瞬间变了脸色,问,“皇叔祖呢?去把皇叔祖找来!”
“陛下息怒啊!晏道长……晏道长他也出宫了……”
“什么?”
小皇帝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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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萧流并不难。
晏宿醒猜到他或许会逃开,一早便在他身上下了能够追踪的符文。
难的是……还魂花并不在他身上。
晏宿醒的眼神变得阴鸷,将人推倒在地上,靴子狠狠踩上他的心口。
这一脚极重,萧流几乎是立刻便感觉喉口一甜,五脏六腑都像被踩碎了一般疼痛着。
即便如此,他面上却不露丝毫惧色,反而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晏……晏道长,您……这是……做什么?”
时间急迫,晏宿醒没有心情和他废话,单刀直入道:“还魂花在哪儿?”
“您在……在说什么?”萧流继续和他装傻,“奴才……奴才可从未……从未……听过什么还魂花。”
晏宿醒移开脚,沉着脸抓着他的领口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萧公公,您也是聪明人,这时候说这些有意思吗?今夜之事到底根源何在,你我都心知肚明。”
鲜血自萧流嘴角溢出,他轻咳几声,看向晏宿醒的眼神里近乎带着一丝悲悯:“看来……他说得不错。”
晏宿醒眼眸中闪过一丝晦暗难辨的情绪:“……他?”
“是啊……他说过……您出生皇族,天资聪慧,曾是最有资格取得皇位的皇子之一,但……”萧流说到这里,面上的笑容更加诡异,“您的心实在太软,顾忌实在太多,所以……所以……难堪大任。”
脖颈上的力道一松,萧流再次重重摔回地上。
他虽学过一些邪法,但到底修炼不久,身躯与凡人无异,过重的心事叠加上方才所受之伤,此时他已经眼前阵阵发黑,几近昏厥。
凭借最后一点意志力,他咬牙维持清醒,恍惚着抬头去看面前之人脸上的表情。
晏宿醒背对月光,大半张脸被黑暗笼罩,使得那仙人一般温润的气质覆上一层阴云,让萧流联想到朝堂上那些权贵,无论外表如何恭谦有礼,可褪去那层皮,始终会露出伪善者的真容。
他对晏宿醒的认识,仅仅来自这几天的相处,和从那人处得来的寥寥数语,其实并不算了解他,却已经在心里下了定义。
可下一秒,晏宿醒往前走了一步,笼在他身上的黑暗褪去,让萧流得以看清他脸上真正的表情。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萧流在宫中混迹多年,对人性了解颇深,但就连他也无法定义现在晏宿醒的神情。
像是嘲讽,像是坚定,又像是释然。多种情绪融合在一起,最后同时隐没在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琥珀色海洋。
“看来还魂花确实不在你身上。”他的声音质地像清润的玉,可以说是温柔,也可以说是无情,“多谢你刚才告诉我的一切,现下我明白师弟抓住的珍瑶姑娘体内是谁了。”
“什……”萧流听见“珍瑶”二字,眼睛瞬间瞪大,但晏宿醒并无意给他答疑解惑,说完便劈晕了他。
对着月色,他负手而立,喃喃自语道:“原是这样……何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呢?”
轻叹一声后,晏宿醒瞬间将所有情绪收敛,动身往除魔署赶。
既然猜到了那人身份,就总归是要送对方最后一程的。
回到除魔署时,署内人声鼎沸,好好的仙门机构生生变得像个菜市场,晏宿醒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众人见他回来便齐齐噤了声,自觉给他让开了路。
地牢内可谓一片狼藉。
“珍瑶姑娘”被众人围在中间,以“她”为圆心张开了一个透明结界,周围人不断试图用法术打破,可法术一碰到那结界就像泥牛入海,顷刻便消失无踪。
“师兄!”人群里的黎度恒一眼便看见了他,屁颠屁颠地跑到了他身边。
晏宿醒扫他一眼后把视线转回“珍瑶姑娘”身上。
“珍瑶姑娘”因那一声“师兄”睁开了眼睛,正迎上晏宿醒的视线。
晏宿醒似笑非笑:“莫师兄,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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