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屈穆宁已记不清自己在这阴湿地牢中究竟待了多少时日。

自从上次提审过后,自己所在的牢房又重新换了位置,比之从前看守更为严密。往日里虽也不见天日,但有狱卒定点来送吃食,尽管都是些难以下咽的饭菜,但屈穆宁不在乎,他需要靠着这些狱卒来往的频率推算着日子。

可如今事态已变,他这个板上钉钉的死刑犯已无人在意,左不过早晚都得下那无间地狱的,早几日在牢里饿死与晚几日上刑场被绞又有何分别?

索性如今屈穆宁罪名刑罚已定,不再像往日三天两头便有上头的大官儿前来提审,狱卒便也多番偷懒做做样子,想起来就来一趟,没想起来便不来了,总归只要保证人能活着带上刑场就成。

就如此浑浑噩噩不知辰光,过了不知几多时日。头几次屈穆宁也曾尝试与狱卒攀谈,妄图从其口中得知些有用的消息,可随着待的时日渐长,他也逐渐死了心。

可终究还是不甘心,一想到那个害得自己家破人忙的渣滓还逍遥法外,他就无法安眠,恨不得亲手撕下那层伪善的人皮,生啖其肉,吸干其血,将其骨终日曝晒,使其永世不得安宁,死后亦入无间地狱!

可恨自己被其蒙蔽,竟中其毒计,将黎娘害死!

此等心机深沉、丧尽天良之徒,想必参加科举也是费尽心机为己筹谋,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自己能出去,定能将其揪出!

可惜,机会渺茫。

就在屈穆宁盘算之际,静寂已久的牢房走廊传来了久违的脚步声。

“起来,”前来的两个狱卒看不清表情,“御史大人要见你。”

被押至审讯室瞧见熟悉的身影时,屈穆宁面上重又浮起了不屑,“我还以为是哪位大名鼎鼎的御史大人,原来是孟御史啊。怎么,仕途不顺便想起我这个死刑犯了?”

孟栾瞥见他已有些扭曲的面容,不再多话,从官袍宽大的袖摆拿出一张妥善叠好的纸,当着屈穆宁的面缓缓打开,原是一张人像,笔触虽有些稚嫩,但难得描出了神韵。

可惜屈穆宁此时没有心情欣赏,他目眦欲裂的盯着画中人,面容微微颤抖着,声音低哑,隐隐有些癫狂的问道:“看来你已经见过他了?在哪儿?”

“在哪见着的并不重要,”孟栾撩开衣摆,坐在他对面的交椅上,“总归你也不可能出去,告诉了你地点又能有何用?”

“你怎知没用?”屈穆宁闻言倒是呵呵笑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裂出血的嘴唇,盯着孟栾道,“若是我当真无用,孟御史此刻所为又是为何呢?莫非在刑部当差都这般闲适,闲来无事把大牢当集市,想逛便逛?”

这点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孟栾不再与其纠缠,直截了当道:“那我便直说了,你当初提及此人跟你说自己乃是进京参与科考的举人?”

“那你可知,‘孔元正’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我查遍此次会试参选举子的名册,确准并无此人,遍访大多数举子,他们俱称自己并未听过此人,可又认得画像中人,称其乃蜀中人士,姓冯名巡,字长庚,似与孔元正毫不相关,”说到这里,她略一停顿,“看来你这位‘至交’似乎连真实身份都未曾向你托出啊。”

屈穆宁面上早已扭曲,意外的神色在方才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蔑视,只冷哼道:“这畜生素来城府极深,最擅狡兔三窟,他既一开始便打算借我之手除掉黎娘,那必不会向我吐露事关自己的半点实情,怎么,如此浅显的道理孟御史也想不明白?”

“我当然想不明白,”听到他的讽刺,孟栾也不恼,只淡淡扯出一抹笑,“以你的心计和警惕,想要在短时间内使你信服可并非易事,他最后既能让你死心塌地、毫无怀疑地投毒,想必定是让你拿捏住了实在的把柄吧?”

“明面上所谓的‘一见如故,甚为投契’都是幌子,实则若非你们彼此互相‘牵制’,你又怎肯轻易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一个相识不到半载的人手中?”

“唯有如此,你才能放心与对方一同筹谋计划,安心使用他给的药剂......我说的可对?”

“你......”屈穆宁张了张嘴,原想说些什么,嘴唇稍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

孟栾仿若并不在乎他是何种反应,只继续道:“你应当清楚,以眼下的情况,想要逃出这座地牢只怕比登天还难,我便奉劝你一句,还是尽早放弃一些不切实际得幻想,将自己手里握着的关于孔元正的消息和盘托出。”

“我或可替你报这个仇。”

***

半月后,蜀中,锦城。

《华阳国志》曾载:“蜀之为国,肇于人皇与巴同囿,至黄帝为其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阳,是为帝喾,封其支庶于蜀,世为侯伯。”【注,出自《蜀中广记》】

可见巴蜀之说来历久远,因自古隔于中原,其中百姓风俗自然颇为不同。

犹记早年还在书塾读书时,夫子曾谈及自己多年前与同窗携手游学时,感慨道:“今鬓发皆白,容身而游,满腹而去,周观天下,独未见益州。”

年少初闻时不以为然,当真身临其境时,孟栾好似又忽地领悟到了夫子的心境。

蜀道艰险,剑门关外之险峻巍峨,少数蛮夷之恫吓时有发生,幸得刘大人拨了一名给事郎相随,两人结伴进蜀,耗费半月时日才到达方翎信中所提之地。

可惜沿路景致再好,也比不得正事重要。

离京前,朝中对于科举舞弊一案各犯的处置已略有眉目。昨日二人刚下榻好客栈孟栾便即刻写了信去往京师,一来是为报个平安,二来是为及时知晓形势。以众士子对于此案的关注,对于涉案者的处罚应当用不了多久便会公布,范大人会被定何罪、罪罚又于何时执行,这关系到孟栾此次蜀中之行的急缓,万万大意不得。

至于此次同行之人,说是刑部给事郎,实则是个年方二九的姑娘,名讳韦筝蕴,乃雍熙元年二甲进士出身,是为二甲传胪。【注:“传胪”专指科举第四名,即二甲第一名。】

女子科举推行时日尚浅,能在层层考核中力压众人脱颖而出者定是天之骄子,更何况如韦筝蕴般如此年轻的,虽说如今只在八品给事郎的位子上,可她胜在年轻、资质好,前途不可限量。

此次入蜀,刘成业虽答应给人,然受限于案子隐秘程度,须得挑选此前参与过本案的人才行,刑部符合本条件的给事郎拢共不过三四人,韦筝蕴平日里做事勤恳认真,周全细致,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帮手,只是考虑到入蜀一行前路难测危险重重,刘成业原打算挑个男子随行,可谁知听说得入蜀后众人多是躲闪,最终仍是以韦筝蕴毛遂自荐而敲定人选。

眼下她俩正在客栈里修整,小姑娘难得放松,午间用过饭后便沿着一路打听的奇闻往城中观赏去了,好不容易赶在晚间约定的时辰之前回来,止不住兴奋雀跃地朝孟栾道:“孟姐......兄长!你猜我在城里瞧见了什么?”

蜀地不比北方,此趟为了出行安全,早在出发前孟栾便已叮嘱过,路上二人皆束发束胸作男子装扮,以兄弟相称即可,不必拘囿于官场形式。

“哦?让我猜猜......”孟栾瞧着她,不忍打消她的热情,假装思索片刻后道,“可是‘锦里淹中馆,岷山稷下亭’?”

“诶?兄长你是如何知晓的?”

孟栾但笑不语,这首前朝名家所作诗文对蜀中景色多有描写,已成为蜀中百姓引以为傲之作,一路上听到的次数不知繁几,她自然记得。

好在韦筝蕴本意也并非分享诗句,“卢照邻诚不我欺,我今日边走边问,终是得见风采,包括其后面几句‘空梁无燕雀,古壁有丹青,槐落犹疑市,苔深不辨铭。’皆是有迹可循,时至今日仍能窥见其风貌,真真是让人感慨!”

听着如此活泼之语,这一路以来所积攒的疲乏也有了消散之势。

晚间二人用饭后点着烛火,处理起了路上所收集的消息,由于如今是暗中查案,且二人不曾了解蜀中形势,为避免打草惊蛇,诸如借助于知县此类往日通行的办法如今便已不再适用,现在倒是急需一位了解蜀中、尤其是锦州情况的可信之人。

戌时三刻,房门口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孟栾用眼神与韦筝蕴示意了一下,随后迈步走向门边,轻声打开,清俊的身影被客栈一楼的烛光拉长,映在房内地板上,来人眉眼弯弯,轻笑着打招呼:“孟姐姐,好久不见。”

正是前不久随夫子游学至此的方翎。

虽说平日里孟栾与方雁易以姐妹相称,但毕竟无亲缘关系,孟栾又比方翎年长不了几岁,两边便是各论各的,如今离了京师,自然称姐弟最为合适。

招呼着人进屋后,孟栾由衷对他道:“多谢......多亏了你路上留意,否则缺少如此关键的消息,楚举人一案或许再也无法找出另一个凶手。”

“区区抬手小事,不足为道。”方翎笑道,“我前几日收到母亲来信,说您要来蜀中,原还有些不信,毕竟这段时日京城里风雨不断,如此关键时刻离京至蜀,孟姐姐所为的应当不止是为这一件案子吧?”

“翎弟果然敏锐!”孟栾赞赏道,“我也不愿瞒你,我们此行确实并非只为楚黎一案,但涉嫌案情机密,恕我无法坦露实情,眼下虽无确凿证据证明,但是我总觉得冯巡此人或为一关键人物,若能将其捉住审问清楚,也许不止楚黎此案,我们应当还能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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