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野属县城,城镇小,临近黑金石矿山,也没有什么光景可言。
再者,新野都被祸害成啥样了,哪里能迎接一品大员“大驾光临”?
贺璋那身份地位,出行必车驾连排,侍卫列队,婢女成群,说不准还有家眷呢!排场必定小不了。
当朝太傅到了地方上,必得吓坏这群芝麻绿豆的小官,诚惶诚恐的费尽心思伺候好这位祖宗。
那哪里最合适呢?
如洛景修所言,便是利州行宫。
利州城外十里有一座行宫,是先帝在时修建的。
先帝喜出巡,在位时南巡的次数最多,曾在多地修建行宫。
后因病体沉疴,先帝在位的后几年都未有机会再次南巡。
而当今圣上登基十余载,从未南巡过。
是以,这座精美绝伦的利州行宫已有尽二十年未沾染真龙之气。
恰如洛景修所预料的,一个月后,贺璋亲自南下利州,入住了利州行宫!
寻常臣子陪皇伴驾出游时,若得圣上恩准,可入住行宫,是帝王的恩宠,也是莫大的殊荣。
若无此恩准,臣子当入住驿馆。
即便贺璋再身份显赫,再居功至伟,未与圣驾同行又无圣旨恩准的情况下,如此堂而皇之的入住利州行宫,都是极大的僭越。
可无人敢冒死谏言。
是夜,庭院灯盏幢幢,照亮这座精致绝伦,景色秀美的行宫。
行宫内不似皇城中那般宫宇林立,大气磅礴,而是十步一景,亭台楼阁,水榭瀑布,错落有致。
正值盛夏时节,处处绿意盎然,百花怒放,好一幅繁华盛景。
因利州地处南边,是以当年行宫修建时多参照江南水乡的风格,别有一番韵味。
一道身影端坐于偏殿主位之上,其脸色灰中透黑,有些干瘦,眼底乌青一片,眼中是常年如雾般氤氲着的阴鸷,看人时冷幽幽、阴沉沉的。
可细看下,此人的唇边总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可那笑意永远不达眼底,让人瞧不真切他真实的情绪,只觉心中惶然。
此人便是当朝太傅,天子帝师——贺璋。
谋士夏佐自偏殿门口曲步上前,恭敬有礼道:“太傅何以委屈自己屈居这偏殿呢?如今咱们远在利州,只要您一句话,任何事都不会传入京都,太傅住那主殿也无有不可啊!”
贺璋淡淡的开口,嗓音如被砂石磨过一般沙哑阴沉,他徐徐道:“嗳,圣上是君,我是臣,还是要守君臣之礼的。”
他在笑,眼中却丝毫不见谦逊之色。
贺璋轻咳两声,抬起如枯枝一般的手,捏着帕子虚虚掩住唇角,问道:“咳咳……白蟒之说可为真?”
夏佐的腰身又弯了两分,恭敬回道:“回禀太傅,小生已着人细细打听过了,确为真实。新野矿山出现一白蟒,足三丈有余,尚且未见伤人,只时而盘踞山中,百姓们不敢冒犯,说……”
他小心的抬眼觑了眼贺璋的脸色,小心道:“说怕是白帝子转世。”
“呵呵呵……”贺璋那阴沉沙哑的笑声回荡在偏殿内,令人毛骨悚然,“白帝子转世?无知小民妖言惑众罢了。”
“是,太傅英明。”
贺璋微眯眼眸,沉吟道:“此事是否有什么阴谋?”
夏佐深知贺璋生性多疑,垂眸思量着,斟酌道:“小生一开始也是这般想的,特意多方打探。新野‘有山神镇守,凡夫俗子不可擅入’的流言由来已久,不是近些年才有的,那条白蟒足有三丈长,也不是几个春秋能长成的。”
夏佐看了眼贺璋,讪笑道:“小生想怕当真是多年盘踞山中的‘山神’,今朝现了形?”
贺璋慢慢撩起眼皮,看着夏佐,眼神似笑非笑,看得人心慌意乱。
半晌,他慢悠悠道:“夏佐啊,你饱读圣贤书,倒是忘了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了?”
夏佐不见惊慌,笑道:“太傅,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贺璋眯了眯眼,一字一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夏佐忙言:“但小生想着,甭管什么白帝子,五地仙,遇到太傅这般真神下凡,都得乖乖俯首称臣!”
贺璋沉默的看着夏佐,偏殿中的气氛有些凝结,落针可闻。
许久,贺璋眼中的阴沉稍稍散了两分,笑道:“你小子啊,越发学得油嘴滑舌了,可别学那些佞臣,只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跟在老夫身边,老夫自然喜欢真心实言之人。”
夏佐拱手行礼,正色道:“小生追随太傅多年,太傅当知小生心性人品。小生笨嘴拙舌,最是学不会那些花言巧语,谄媚之术,对太傅说的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
“咳咳咳……嗯,老夫最看重的便是你的睿智与清明。”
“多谢太傅赏识。”
“嗯,咳咳咳……吩咐下去,让众人准备着,歇两天咱们就去新野矿山。”
“是!”夏佐看了眼咳喘连连的贺璋,忙上前两步,温言道:“太傅,徐方士为您炼制的丹药可带在身上?小生服侍您用药吧!连日来奔波,您也累了,这两日便好生歇歇。”
“嗯。”
伺候着贺璋歇下,夏佐轻步退出了偏殿,即便无人看见,他也未见丝毫不敬,弯腰后退着出来。
直到退到了廊下,夏佐才微微直起身,长舒一口气,夜风吹过,不觉后背已濡湿一片。
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贺璋向来不喜这般“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之类的言语。
可他喜欢听人称颂他、赞美他、追捧他,喜欢听却不让人说,着实是个虚伪又矛盾的人。
是以如何不着痕迹的吹捧便很考验技巧。
既要让人觉得发自肺腑,又不让人觉得是阿谀奉承。
夏佐待在贺璋身边多年,愈发觉得他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同他交谈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仔细细斟酌一字一句,如何会不累呢?
盛夏的夜风带起满院芬芳,沁人心脾。
夏佐静立廊下许久,方默默地抄起袖子,轻步离开。
当年,贺璋初登高位时,身边收纳了十二位谋士。
多年过去,只余夏佐一人还活着,自是有他的过人之处。
***
这一日,从晨起时天色便阴沉沉的。
云层压得格外低,好似压在了人的心头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风中带起浓重的水汽,预示着暴雨将至。
傍晚时分,闷雷从天际滚滚而来,一阵盖过一阵,吵得人心慌意乱。
春禾凑到石桌旁,温言道:“夫人,起风了,咱们还是进屋里吧!您今日看了一日的书,仔细累着眼睛。秋霜炖了鱼汤,很新鲜的,还放了刘婶做的豆腐,夫人定会喜欢的。”
柳月影放下手中的书册,活动了下脖子,懒懒的舒展了一下四肢,闻言笑道:“千滚豆腐万滚鱼,让秋霜多炖一会儿,我一定喝两碗!”
春禾被逗乐了,笑眯了眼,点头道:“好!”
说罢,准备扶起柳月影。
柳月影一手搭着春禾的手,一手撑着石桌,刚准备起身,倏然顿住,“嘶……”
春禾紧张的攥紧了她的手,“夫人怎么了?”
柳月影缓了口气,道:“我、我肚子有点疼。”
“啊!?”春禾慌了神。
这一屋子都是未嫁人的姑娘家,于生产之事上可谓两眼一抹黑。
柳月影平复了一下,细细的感受着,又觉得不疼了。
她笑了笑道:“不碍事,可能孩子在翻身,咱们先进屋吧!”
“哦哦,好,奴婢扶着您,您慢些走。”
春禾一手搀扶着柳月影,一手扶着她的腰,眼神紧张的盯着她的脚下。
丫头们曾跟着柳月影嫁入苏家六年,也不是没见过怀孕的妇人。单说柳星辰,就曾是她们眼见着肚子大起来的,当时也未觉得如何,都是女子,皆知女子都要走这一遭。
可真当心头在意的人辛苦怀着身孕时,那心境就截然不同了。
那可当真是提心吊胆,日夜悬心。
春禾小心翼翼的搀扶着柳月影落座软榻,为她倒了杯红枣茶。
柳月影舒了口气,道:“我没事,还未到晚食,你去给我拿些糕饼可好?”
春禾忙应道:“好,夫人宽坐,奴婢这就去。”
说罢,便跑出了门。
柳月影抿了口红枣茶,忽觉肚子有些发紧,疼痛随之而来。
这和往日里孩子翻身活动的感觉完全不同,竟是疼得她一时连呼吸都窒住了。
柳月影稳住心神,未惊慌的大声叫嚷,尽量平稳呼吸,想要起身去门口唤人。
可刚一动弹,又一波疼痛袭来,她一时没站稳,下意识的扶住了软榻上的矮几,竟是将茶盏碰到了地上。
“啪!”茶盏应声而碎。
柳月影也顾不得了,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扶着矮几,忍着痛拼尽全力的喊道:“春禾!春禾……”
她以为的拼尽全力也只是如猫儿般呢喃。
好在春禾警醒,虽厨房和小竹楼之间有段距离,可她依然隐约听到了什么破碎的声音。
春禾忙不迭的往回跑,连糕饼都顾不得拿了。
一进门便见柳月影扶着矮几,疼到脸色煞白,秀眉紧拧,额角都渗出了薄汗。
“夫人!”春禾忙扑过来,扶住她。
柳月影急喘着,道:“我、我许是快生了吧?”
春禾扯着嗓子冲门外喊道:“夏蝉!夏蝉快去请丁老来,冬雪去前厅寻大当家,夫人要生了,快快,动作快!!”
一声令下,丫头们瞬间动起来,纷纷拔腿向各处跑去。
洛景修回来得最快,只须臾便见他脚下生风似的冲进了屋。
“月儿,月儿你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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