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影如约在七日后接到了苏离川。
贡院的大门再一次打开,学子们如同历了一场大劫一般,个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走出来。
即便苏离川胸有成竹,也架不住只是个文弱书生。
自小就没吃过什么苦,此番算是他头一回无人伺候在侧,独自过七日,还是在那么狭小的格子间里。
方一瞧见他的身影,柳月影便招呼着小四和宝来上前去。
俩小厮眼疾手快的一边一个,架起苏离川便将他塞进了马车里。
柳月影看他那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忙给他的口中塞了块参片,吩咐道:“快,小四,回客栈。”
“月娘……”苏离川倚靠在座椅中,有气无力的开口。
“夫君别说话,先歇着,有什么待歇好了再说也不迟。”
苏离川半阖着眼眸,微微点点头,便沉沉的睡去了。
这一睡便是昏天黑地,连马车到了客栈,都是宝来将他背回厢房的。
苏离川就这么睡了两日都未醒,吓得宝来以为他家世子爷病了。
柳月影也知有很多学子熬过了科考,却没熬到放榜。
多年勤学苦读,一朝出了贡院门,卸下了所有的压力,身子和精神扛不住,病倒了的大有人在。
宝来原想叫醒苏离川,却被柳月影拦住了。
她探过苏离川的额头,觉得温度正常,也未见其余症状,大概就是累坏了,让他睡饱就好,少吃两顿饭不打紧。
宝来适时道:“少夫人,大少爷这般,奴才恐怕伺候不当,要不您就在这里守着大少爷吧!有您在,大少爷才安心啊!”
宝来自小跟着苏离川,眼见着他家爷同少夫人如何的青梅竹马,曾经感情那般好,就这几个月的光景,府中发生了许多事。
自打星姨娘进门,大少爷同少夫人的感情就变得不咸不淡了。
两人这都分房多久了?大少爷也不如以前开怀了。
宝来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可他一个下人,又不好多说什么。
柳月影看了眼宝来,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愿在此时掰扯那些烂事,遂点点头,道:“你去厨房看看,让小二给熬点儿米粥,再备点儿清淡的小菜。”
“哎哎,好嘞!”
宝来得了令,屁颠颠儿的跑了。
夜已深,柳月影临窗而坐,点了盏烛台,随手翻着一本游记。
苏离川的书匣子里都是黄老孔孟,国论策问,她看不懂,也觉得枯燥乏味。
小四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本游记,给柳月影打发时光。
烛台的光逐渐暗沉,柳月影一手撑着侧脸,一手翻着书册,不知不觉便倚靠在桌边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恍然觉得手中一空。
她梦游天际中,猛地惊醒,便见苏离川披着件袍子站在她面前,手中拿着那本游记。
柳月影彻底醒了过来,抬手揉了揉眼睛,哑声问道:“夫君醒了?”
“怎么睡在这里?”苏离川的声音格外温柔。
“你睡了许久,宝来担心,他去后厨给你备吃食了。”柳月影也不说担心的话,只轻声问道:“可是饿了?休息得好吗?”
苏离川唇角勾起笑意,道:“嗯,让你担心了。”
柳月影缓了缓睡意,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不出所料瞧见宝来正守在门口打瞌睡。
她轻轻拍了拍宝来的肩膀,道:“粥还热着吗?去端来吧。”
宝来揉着眼道:“大少爷醒了?奴才这就去!”
脚步声敲击在老旧的木板楼梯上,在深夜里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苏离川随手翻了翻那本游记,笑着道:“月娘喜欢看这种书吗?为夫以为你只喜欢看账本呢!”
本是调笑的话,以往柳月影也不甚在意,如今也不知为何,竟从中品出了她不学无术的味道。
她抿了抿唇,道:“人只有两只脚,能丈量的土地有限,我没走过的地方有很多,看看旁人写的游记也能领略些许从未见过的光景。”
苏离川有些意外的抬头看向柳月影,看着烛光下的她,那张清丽秀雅的容颜,是十几年相知相许的熟悉,此刻,竟又有些陌生。
好似她藏着他从未见过的另一面。
他笑意温柔道:“府中书房也有不少游记杂谈,你若喜欢,回家后可随意阅看。”
柳月影点点头,没再说这些,问道:“夫君要在这里等到放榜吗?”
秋闱结束后大约半个月才会放榜。
苏离川成竹在胸,不甚在意的笑笑道:“不必,我们歇两日便可启程。”
柳月影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道:“那我明日便安排归程。”
苏离川想了想,道:“不若咱们还是走陆路吧?这样也算游玩了,走水路要一直在船上,途经城镇都不能停留。”
说着,他握住柳月影的手,含情脉脉的看着她,道:“月娘,我们好似从未一同出游,自打成婚以来,我忙着读书,你忙着柜上与府中,此番便算作游历,可好?”
其实柳月影归心似箭,赵五爷当收到她的传信了。
那批货在她出发前便已备好,直接发往直隶便可。
赵五爷办事,她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毕竟触及到了白家的利益,即便白家如今大不如前,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有一堆事儿急于回去善后。
可对上苏离川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柳月影还是没忍心一口回绝他。
许是今夜瞧见她对游记感兴趣?这才突发奇想的边游玩边回乡?
唉……罢了。
柳月影点点头,还是应下了走陆路归乡的计划。
苏离川见她应了,满心欢喜,一口气喝了两大碗白粥。
***
世子爷一句话,底下人便要跑断腿。
其实他们就四个人,走陆路是不妥的,安全性没有保障。
可谁也不能指望一个只会读书的大少爷,事事思虑周全。
小四私下里同柳月影提过此事,她也只是叹息一声,还是让小四去车马行雇了最好的马车。
柳月影撑着下巴琢磨,到哪儿雇点儿侍卫呢?
找镖局?可是直隶不是她的地界,又没有相熟的镖局,心中免不了惴惴。
想着想着,她便想到了钱老板。
钱老板得知柳月影要离开直隶了,还是挂心的多嘴问了一句他的货。
柳月影虽未将话说死,却也让钱老板安了心。
钱老板慷慨的大手一挥,派了一队人马给他们,好生将柳月影一行人送出了直隶。
直到柳月影离开半月后,钱老板意外的收到了渝州济世堂发来的货时,方觉这女子是有多靠谱。
不仅未耽误他的日子,而且早到了半月,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验货、挑拣、分批。
钱老板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深觉只送了一间铺子是不是太小气了?
***
话说柳月影一行人,出了直隶一路沿着官道南下。
过了凤阳府、应天府、武昌府,在临近江水的一个名叫太平的小镇落脚。
这一路,曾经只出现在各方货单上的地名,在柳月影的脑海中逐渐具象清晰化。
各地都有不同的风物,或民风开放,或物产丰富,也有诸多渝州城不曾见过的药材。
柳月影虽无心游玩,却也不耽误她开阔眼界,涉猎新奇。
苏离川见她兴致颇高,笑着道:“月娘若喜欢,以后待我入仕,寻机到外地办公差时,便带你同去,可好?”
柳月影捏起一块当归,凑到鼻尖闻了闻,笑着道:“夫君以后入朝为官,当以百姓为重,怎地只想着玩了?”
苏离川爽朗一笑,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凑近道:“家有贤妻男子不遭横事,我有幸娶到月娘如此娇妻,又能干又懂事,必定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柳月影垂眸浅笑,内心轻叹,是啊,不仅有娇妻,还有美妾。
男子皆如此,是吗?
她从不是自怨自艾的人,也没有伤春悲秋的闲功夫。
笑着岔开话,“我们已经耽误许久了,明日便离开太平镇吧。同钱老板借来的人护卫咱们一路,再久他们回程时便要冷了,也不好给人添麻烦。再者,咱们太拖沓,怕是放榜传喜的人都比咱们先到渝州了,母亲怕是要怨怪的。”
苏离川笑着道:“不怕,有我在,母亲不会说什么的。”
柳月影笑笑没说话,你娘当然是不会怨怪你的。
苏离川觉得这一路慢行游历很值得,虽然他同柳月影之间还没完全破冰,但已没有之前在家时那般的僵硬。
本来嘛,夫妻之间就没有隔夜仇,谁人家不是磕磕绊绊过日子。
有点儿矛盾很正常,牙齿还会咬到舌头,疼一疼总会过去的。
月娘一向懂事又大度,无论怎样都会包容他。
***
翌日清早,伴着晨雾缥缈,一行人离开太平镇,沿着江水南下。
越往南,气候越阴冷,秋末冬初的气息随着风直往人骨头缝儿里钻。
柳月影备了炭火,暖了手炉,又采买了新的厚斗篷给苏离川,将他照顾得很妥帖。
苏离川似也习惯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一路上没受什么罪,窝在马车里反而很惬意。
当柳月影再一次将一杯热茶递给他时,他正一手执着书册,一手接过她递来的茶。
无意之间的指尖相触,苏离川微微一愣,转头蹙眉道:“你手怎地这么凉?”
他这才好生摸了摸她的手,又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衣着,她穿的并不少,他眉心拧得更紧了些,“月娘,你怎地不用手炉?”
柳月影往外抽了抽自己的手,抿唇道:“我不冷。”
“胡说,这么凉怎会不冷?”说着苏离川便要揽住她,细细打量了一瞬她的脸色,道:“脸色怎地这般苍白?可是病了?”
柳月影看着他,良久,淡淡道:“没有,只是信期到了。”
信期已有好几日,他竟才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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