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柳月影所想,这些时日,苏离川都赖在了花满楼。
半夏不见他,他便包了间厢房,守株待兔。
老鸨扭着腰肢,晃着手中的帕子,推开一间花阁的门。
花阁中烧着地龙,屋内温暖如春,只着最轻薄的纱衣也不会觉得冷。
香炉中燃着清甜的梨花香,并不浓郁,只是丝丝缕缕暖在心头。
粉紫色的纱幔缠缠绕绕,挂满了花阁,满室暧昧旖旎的色彩。
珠帘当空垂挂,隔开了软榻,珠光掠影间,软榻上一抹倩影,给这旖旎中添了一道清丽绝美的色彩,便是这屋中不可忽略的亮色。
老鸨捏着嗓子道:“我的小祖宗,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见咱们世子爷啊?”
半夏临窗而坐,手中捧着卷书册,闻言轻轻撩起羽睫,淡淡的看过来,“他还没走?”
老鸨浑身没骨头似的软在半夏身边的榻上,笑得娇媚,“没呢,不见着你,怎么舍得走呢?还是咱们半夏有能耐,我看啊,这渝州城里就没有你钓不到的男人!”
半夏面无表情,翻了页书册,淡淡道:“妈妈觉得是便是吧,既觉得我在‘钓’他,那他一日见不着我,便会在花满楼消遣一日,妈妈便多赚一日银子,有何不好?还来寻我作甚?”
老鸨翻了个白眼,笑道:“世子爷身上没银子了啊!我哪敢遣人去侯府要银子啊?这不才来找你的吗?”
老鸨暗自琢磨着,那可是侯府啊!她虽没同侯府少夫人打过交道,可同在渝州城,哪能没听说过呢?
那可是十五岁便入了商道,能同商会那群老不死的掰腕子的主儿,从山匪窝里都能好么样儿走出来的女子,她一个青楼老鸨当真不敢招惹。
半夏抬眸看向老鸨那一身红配绿的襦裙,无奈道:“这些日子,妈妈赚得也不少了。”
老鸨笑眯了眼,甩了甩手中的帕子,“都是托咱们半夏的福,唉……妈妈我也不容易啊,家大业大的,楼里多少姑娘要吃饭呢?”
说着,支起身子凑过来,殷切道:“半夏,你去瞧瞧世子爷吧!这两日他喝上酒了,我又不敢拿次等酒糊弄他,那上好的竹叶青他一喝喝一天,喝得我肝儿疼!”
老鸨咂摸着嘴,算计道:“要是能掏出银子来,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我看,咱们这位世子爷可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压根不知花街有多烧钱呢!”
半夏叹了口气,合上手中的书册,看了眼老鸨,那眼神意味分明——你也知道花街烧钱?
老鸨讪讪的笑着,挥了挥手,道:“快去吧!要么让他掏出银子来,要么请他赶紧走,我那上等厢房一日也不少钱呢!”
半夏无奈摇了摇头,随手抚了抚裙摆,漫步出了自己的花阁。
花满楼的二楼是一排上等厢房,平日里有少爷公子们相聚于此,饮酒作乐,邀姑娘们弹琴起舞,如何闹腾也不受打扰。
苏离川包了个厢房,吃睡皆在此,也不找其他姑娘,只一个人,静静地等。
半夏走到厢房门口,抬手敲了敲门扉。
屋内寂静无声,她微微蹙眉,轻轻推开了门。
苏离川喝多了,正倚靠在矮几边沉沉的睡着。
蒲团散落一地,房中酒气肆意,他的脸上飘着酡红,睡得浑然未觉。
半夏倚靠在门框上,便如此站在门口静静的打量他。
虽在花满楼窝了多日,他的衣衫依旧整洁,衣袍下摆露出来的袜筒也是雪白的,未见几分颓丧之相。
半夏眼神清明,面色淡然,静看着醉梦中的苏离川。
他对她欣赏有之,动心有之,可深情却不足。
半夏见过真心倾慕她的男子眼中闪烁的热烈与执着,这些她从未在苏离川眼中看到过。
她是想要寻一个终身的依靠,苏离川同往日里常见的恩客相比,条件确实优越许多。
可是……
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生活会吹散如今唯美朦胧的面纱。
不管是他的,还是她的。
他如今的光鲜体面,儒雅端方,衣不见褶,一身清爽,甚至高中解元,皆因家有贤妻。
近些时日,因着“解元世子”的光环,苏离川风光无限。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半夏歪了歪脑袋,双臂环胸,眼神依旧凝在苏离川的身上,来回打量,唇角却扬起一抹调笑。
她好笑的想,也许这“满楼红袖”爱的只是柳月影的苏离川,是被柳月影照顾妥帖的苏离川。
可生活是琐碎的、平凡的、日复一日淡如水的,世子爷也会打嗝放屁,磨牙打鼾,那么如今所有完美的幻象会尽数破灭。
同样的幻象,于苏离川也是一样的。
相识多日,他从未想过要为半夏赎身,纳她入府。
只是很享受同她相交,谈天说地的放松惬意,思想相通。
能同红颜知己分享的诸多情绪是无法同府中妻妾共情的。
红颜属于风月,而妻子属于生活。
可柳月影的“为难”让这种情意蒙上了一层不被世俗理解的艰难,从而激发了“永远长不大”的男人心底的叛逆。
好似不反叛抗争一下,就不能证明自己。
于是冲动上头,理智尽失,竟是忘了,最初他从未想过要与半夏如何。
与其说什么“情深似海”,不如说赌气的成分更多些。
半夏静静端详良久,轻叹一声,慢慢走到苏离川跟前蹲下身,抬手推了推他的胳膊。
酒醉中的苏离川睡得并不安稳,梦做得支离破碎。
时而梦到小时候,他同柳月影到城外放纸鸢;时而又梦到大婚,满眼皆是让人心头发热的红绸;时而又梦到同她的争吵,她泛红的眼眶,咄咄逼人的字字句句不停地在梦中反反复复。
感觉到有人在推他,苏离川醉意朦胧的睁开眼,下意识道:“月娘……”
当视线逐渐清晰,他定定的看着半夏,又转头看了眼自己身在何处,这才回过神来,猛地想起自己为何在此。
“半夏,你总算肯见我了!”
苏离川有些激动,忙端正了坐姿。
半夏微微一笑,心底轻叹。
喝醉了也会下意识的喊夫人,见到她再激动也未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她笑了笑,道:“公子在花满楼已多日,府中该担忧了。”
“半夏,你不必理会旁人如何说,只需信我便好。你等我些时日,待我凑够了银子便为你赎身。”
半夏笑了笑,反问道:“然后呢?公子打算如何安置我?”
苏离川愣了愣,方才的话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就像和谁人赌气一般。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男子汉大丈夫哪能言而无信。
他拧眉思量着,该如何安置半夏才妥当。
半夏笑着道:“公子是打算将我安置外宅,金屋藏娇?还是打算将我纳入府中?”
苏离川抿了抿唇,勉强道:“皆可。”
半夏长舒一口气,“为我赎身,给我自由,我也无法自力更生,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同少夫人一般。”
她说得极慢极认真,坦坦荡荡的看着苏离川。
苏离川愣怔了一瞬,这世道,女子立世不易。
既不能像男子一般读书科考,出人头地,也不能像儿郎一般征战沙场,建功立业。
开门做点儿小买卖也会像城东头的豆腐西施一样受人指指点点。
他习惯了柳月影的能干,习惯了她的坚强,竟是忘了,身为女子,在外行走,本身有多艰难。
半夏看着他略有呆滞的眼神,微微笑了笑,也不欲劝说太多,只道:“公子颓靡多日,该清醒了,来年春闱时间紧迫,公子不该荒废度日。”
苏离川回过神来,好似为了挽尊,眼神坚定道:“我可接你入府,月娘不会为难你的。”
半夏轻笑出声,道:“少夫人从未为难过我,当日也是我主动去寻的她,公子为何只听旁人说,从不来问过我?”
她叹了口气,深知他现在听不进太多劝,只道:“公子若欲接我入府,便考个状元做聘礼吧!”
***
好不容易送走了世子爷这尊大佛,老鸨长舒一口气,凑到半夏身边咬耳朵,“半夏,若世子爷当真考了个状元,你要跟他去侯府?”
半夏淡淡一笑,道:“相识至今,我何时说过我要嫁与他了?”
她站在二楼的围栏处,垂眸看着侯府的马车渐渐走远,清冷道:“痴人说梦,自作多情罢了。”
老鸨琢磨着这“自作多情”到底说的是苏离川呢?还是她自己呢?
老鸨笑眯了眼,劝慰道:“就是嘛!跟着妈妈我赚银子不好吗?高门大院哪里是那般好过的?咱们这出身,谁能看得起?与其入了后宅受主母的磋磨,憋屈着过日子,不如痛痛快快赚银子。”
半夏听着老鸨那碎嘴子的念叨,面无表情,翩然转身。
“等妈妈干不动了,就把这花满楼传给你可好?半夏,你有着花魁娘子的名头在,即便上了年岁也是招人的啊!”
老鸨还在自顾自的念叨着,一转头见半夏早走到了门外,忙提起裙摆追上去,“半夏,半夏?哎呦,你听妈妈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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