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影无知无觉,又一屁股坐下看着不远处的船家们嬉闹。
夜幕降临,船家们围着篝火吃吃喝喝,酒意浓时,有妇人轻声唱起歌谣: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悠远清灵的歌声伴着夜风,在群山中回荡,随着河水飘出去很远、很远……
“呀~”柳月影极轻的嗔了一声,有些微害羞的低下了头。
阿修侧眸看去,勾起了唇角。
船家妇人唱的是《子夜歌》,词风开放直白,不似那些文人雅士那般诗词含蓄,这个寓意那个比方的。
文人道相思,是“晓看天色暮看云”的矜持;
道情深,是“在天愿作比翼鸟”的内敛;
道不得,是“世间安得双全法”的遗憾。
渔舟唱晚,子夜吴歌,便是这般直愣愣的表达爱意与思念。
柳月影羞红了一张俏脸,映着火光,连带着小耳朵都泛起了粉红,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虽极少听到这么直白的词曲,但她内心是放松又欢喜的。
百姓们没那么多礼教规矩、繁文缛节的束缚,过着最踏实的日子,表达着最真实的情感,直接又奔放。
她微眯着眼,享受着这一刻的放松与静谧。
深吸一口气,这里的人,这里的生活,真的很美。
这种美,好像叫自由。
阿修一直微微侧头看着柳月影,夜色是他最好的掩映,熊熊篝火也融合了他眼中灼灼的热烈。
火光下,她微阖眼眸,唇角勾笑,长长的羽睫轻轻震颤,雪白的凝肌在火光的跳动下泛起粉嫩。
她姿态放松,手指放在膝头,随着妇人的歌声轻轻打着拍子。
只有最一开始的意外惊慌,而后她便自然的接受了。
阿修有一瞬晃神,只希望这个夜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小九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笑嘻嘻的问道:“柳当家今夜怎地不在府中过节呢?”
柳月影睁开眼,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笑了笑道:“昨夜已过了小年夜。”
小九煞有介事的点点头,继续问道:“可是都已临近年关了,柳当家该忙的都忙完了吧?是不愿待在府中,这才跑来与民同乐的?”
他们大当家没长嘴,只能他来问咯!
阿修俊脸一沉,抬脚便踹在小九的屁股上。
会不会说话!
柳月影抿唇一笑,没放在心上,道:“怎么会呢?府中今日无事,我从未来给疍家族送过年礼,今年特意来看看。”
她知少年无甚恶意,可她也不习惯同谁都倒苦水。
小九撇撇嘴,幽怨的看了眼阿修,揉着屁股走了。
回到少年们围坐着的篝火前,阿风扫了他一眼,淡淡道:“该!挨揍了吧?”
小九瘪着嘴,道:“那我这不是替大当家着急呢吗?!”
“大当家有自己的打算,用得着你着急?”
“柳哥教我的,有话要直说!”小九梗着脖子,很不服气。
阿风嗤笑一声,“柳哥就没教过你,不是所有的话都能宣之于口的?”
小九和个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儿了下来,那他不懂那么多嘛!
阿风递给他一大块野猪肉,“喏!快吃吧!真是肉都堵不上你那张嘴。”
一个不留神这小子就跑去大当家那边捣乱,真是糟心!
***
小九离开后,阿修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解释道:“寨子中的小孩子,不懂事,你别介意。”
柳月影笑着歪了歪头,“你不是小孩子吗?”
阿修剑眉一拧,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哦?”柳月影坏心眼的逗弄他,“也没有很大嘛!”
看着她眼中促狭的笑意,阿修没了脾气,不服的撇撇嘴,凶巴巴的喝了一大口菜粥。
柳月影实在没忍住,“咯咯”笑出声,看着他有种看着一只炸了毛、龇牙咧嘴的狼崽子。
恰时,马福走了过来,躬身道:“少夫人,时辰不早了。”
一声便浇灭了柳月影放松的心情。
抬头望月,时辰是不早了,她该走了。
阿修清楚的看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与落寞。
他抿唇问道:“要走了?”
柳月影转头看向他,勉强笑道:“是啊,时辰不早了。”
“嗯,早些回吧,他们还要闹腾到很晚的。”
柳月影点了点头,起身同离得近的船家招呼了一声,特意嘱咐不要惊扰旁人。
阿修静静地跟在她身后,送她到了马车旁。
下意识想要伸手扶她上马车,却在手抬起的一瞬顿住了,又默默地放下,将一切掩藏于暗夜中。
马福搀扶着柳月影上了马车,她撩起车帘看向马车旁的他,笑着问道:“你们夜里还要回山上吧?别太晚,山道崎岖,不安全。”
阿修勾起一抹不羁的笑意,还是点头应道:“放心。”
刚说完,柳月影便想起,他们常年在山中,往来山道都不知多少回,再崎岖陡峭的山道于他们而言也是了如指掌,如履平地了。
她讪讪的笑笑,道:“那我便先走了。”
阿修点点头,倏然唤道:“姐姐!”
“嗯?”柳月影撩起车帘的手顿住,好奇的看向他。
月色朦胧中,少年站在暗夜里,一双眼眸深邃莫测。
他微勾唇角,哑声道:“过年好。”
许是正月里都不会再见了,便拜个早年吧!
柳月影只觉得心头暖暖的,不是什么“新春喜乐”,不是什么“恭喜发财”,只是一句最简单、最质朴、最诚心的……“过年好”。
她慢慢的笑了,在浓黑的夜色中笑意越来越盛,眉眼弯如月,明眸晶亮夺目,点头道:“阿修,过年好!”
他看着她素手放下车帘,看着马福扬鞭而起,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他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向夜空,月亮高悬,阴晴圆缺,悄然变化,静静地演绎着独属于暗夜的浪漫。
月初时,它如一抹浅笑道初见。
月末时,它如一道弯钩道离别。
蛾眉月,初见是它,离别也是它。
他垂眸一笑,舌尖好似还留有米粥的香甜、腊肉的油润,初见是她,再见还是她……
***
新年在忙忙碌碌、热热闹闹中过去。
年年皆如此,无新意也无差池,乏善可陈,柳月影没感觉到什么喜悦与放松,只觉得意兴阑珊。
还未出正月,侯府便出了件大事——柳星辰早产了。
柳月影听到下人传话时,人还在青松院,忙派人去请李郎中和产婆。
还在正月里,整个渝州城都沉浸在新年的热闹与慵懒中,街市上都没多少出摊的小贩。
产婆还没来,李郎中先到了,顾不上乱成粥的红梅苑,一头钻进了内室为柳星辰切脉。
柳月影赶到红梅苑时,只见满苑的奴仆皆没了章程,乱慌慌的没有主心骨。
“都还在这儿傻愣着作甚!去烧热水,多备些干净的棉布来!快去!”柳月影拧眉厉喝。
一转头,竟在红梅苑见到了一个万不该出现的人。
柳月影惊讶的问道:“玉怀,你怎么在这里?”
苏玉怀紧抿着唇,一张小脸儿不知是冻得还是如何,涨得通红。
柳星辰的惨叫声从内室中传出,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柳月影一时顾不上苏玉怀,想进内室去,又怕扰了李郎中,只得在外间心烦意乱的等着。
苏离川与李氏前后脚赶来了红梅苑。
一进屋,李氏二话不说,伸手便揪起苏玉怀的耳朵,尖利的嗓音直冲人耳膜的叫嚷道:
“好你个小兔崽子!说!是不是你爹让你这么干的?你们三房想做什么?啊?害死了我的金孙,让我大房无后,你们三房便能哄着老太太把世子之位让给你了?我告诉你,你做梦!!”
柳月影听得眉心紧拧,一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
苏玉怀那耳朵被扯得通红,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喊一声疼。
苏离川脸色阴沉,拧眉问道:“玉怀,我听丫头们说,是你将星儿推倒了,让她摔了一跤,这才致使她早产的?”
“我没有!!”
苏玉怀霍然抬眸,一张小脸儿挂满了倔强,梗着脖子看着苏离川,“是她在背后说嫂嫂坏话,被我无意间听到了,我同她理论,她自己摔倒的,我没推她!”
苏离川不理解了,沉声问道:“星儿是月娘的亲妹妹,会说她什么坏话?”
苏玉怀一时哑然,紧抿着唇角,不肯再说一句。
内室中传来柳星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直叫的人心都跟着突突直跳。
苏离川的眉心拧成了结,耳畔听着那惨叫声,眼前看着倔强的半大孩子,只觉得幼儿顽劣,不受管教,才会闯下大祸。
星儿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女人,一直温柔乖巧,和顺懂事,伺候他也是尽心尽力,无有不妥,受此一难简直是无妄之灾。
苏离川尽可能的耐心道:“玉怀,星儿也算是你的嫂嫂,你怎可如此莽撞?无论怎么说,都是你致使她早产的,待她平安产下孩儿,你便亲自同她致歉,星儿一向懂事温和,不会同你计较的。”
苏离川自以为已经很宽和了,不欲与苏玉怀多做计较。
谁知苏玉怀闻言,猛地抬头看向他,眼神中是超越了年岁的犀利,坚定道:“我不!我只有一个嫂嫂,她叫柳月影!”
“你!!”苏离川一时气结,竟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就连李氏和柳月影都有些意外的看向苏玉怀。
这孩子一向乖巧又规矩,没成想竟有这么大的气性。
苏玉怀半步不退,咬着牙朗声道:
“大哥,祖母常说读书人明理知事,我一向敬重大哥为榜样,谁知大哥如今竟昏聩至此,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宠妾灭妻,实非君子所为!大哥这般连一宅之事都治不明白,将来谈何辅佐明君,治国平天下!”
男娃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愤愤不平的同时,眼中还带了一抹讥诮,“我苏玉怀一人做事一人当,没做过的事我不认,我没推过她!此等奔而为妾,自荐枕席之人,连秦楼楚馆中的娼妓都不如!大哥你眼瞎,她心思歹毒,品行不端,这样的人我看一眼都嫌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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