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是无尽的苍蓝,这里是何处?
身边是一群肉球似的小孩,他们还有翅膀,难道是天使?啊!看来我是在天堂。
身体从来没有这么轻飘飘过,还有我的心灵。这一个个调皮的小天使环着我的胳膊,咯咯地笑。他们把我带去高空。我也跟着欢乐地大叫:“呜呼——”
然后,他们就把我扔了下去。
“啊——”
我惊恐地大叫,张牙舞爪地想要去抓住点什么,直到板凳被我弄翻,右脸撞在地上,才睁眼看见我哥哥在我头顶鄙夷的眼神。
我擦了擦嘴角流出的口水,很不爽地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亚历克这个只有肌肉的笨蛋,他搅了我的美梦。
亚历克插起腰、绷起了厚厚的嘴唇(这代表他要生气了)他粗鲁地训斥我:“阿蒂尔·夏莱,你这个没救了的懒鬼!大清早就在这儿偷懒,棚里的马喂了吗?”
这真是个不小的罪名。懒惰——七宗罪之一!
我很想替自己辩解,但我打不过他,只能默默地在心里翻个白眼,然后重新收拢地上的干草,灰溜溜往马棚去了。
喂马是我的日常工作之一,很无聊。
我像往常一样沿着波旁路走,我妈说这是最差的街区。她觉得自己应该住在拿破仑路,因为那里有更多的淑女和绅士。
我倒觉得哪都一样。波旁路是个小垃圾场,拿破仑路是个大垃圾场,而整个赛尔维勒则是个巨大的垃圾场。
终于走到了马棚,我冲看门的老头点点头,他就放我进去了。
“阿蒂尔!帮我替夏莱太太问好!”他摘下帽子喊道。
“知道了——”我头也不回。
赛尔维勒就是这么个地方,几乎每个人都互相认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哼,真是好极了。先生太太们很喜欢给自己的窗帘留一道缝,这样就能随时注意街上的动静,满足自己变态的窥探心理和八卦欲。
我走到里面,把那些饲料倒进马槽,那些站着的马驹立马就把头低下来了。它们吃饭可真是粗鲁,“哼哧哼哧”地往外吐气,露出硕大的牙齿和牙龈。
要我们兄弟姐妹这么在家吃饭,绝对会被我妈骂死。
突然,我感觉头上一轻,原来是一匹马驹把我帽子叼走了!此刻它正在咀嚼我的帽檐。
“你这蠢驴!”我脱口而出,把它骂成了另一个品种。
我跳着去够帽子,但够不着,还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这马鼻孔收缩,无辜地看着我。
它嚼了半天,终于发现我的帽子并非食物,于是就毫不留情地把它吐了出来。
我连忙去食槽里捡我的帽子,结果被又湿又热的舌头舔了脸。
我骂了句赛尔维勒粗口。
真不知道这鬼日子什么时候结束。
我重新带上帽子,离开了臭烘烘的马棚,把脚尖对准几公里外的赛河——如果说赛尔维勒还有一处值得称赞,那便是它了。
河流很宁静,这里的码头总停泊着一些小船,用粗重的铁链拴着。有些商贩会让船在河流两岸抛锚,卖一些鲱鱼或者蔬菜。
我会在这些船上玩耍,想象着驾驶它们出海远航。我就在这些想象中溜达,直到晚饭时间才回去。
当我推门而入时,全家人都端坐在餐桌前:母亲、祖母、哥哥、妹妹。
罗莎琳(我的妹妹)悄悄冲我挤眉弄眼,亚历克目视前方,而母亲脸色则比锅底还黑。她厌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阴阳怪气:“这下人齐了,大家终于可以吃饭了。”
“抱歉,妈妈,我迷路了。”我随便编了一个理由。现在顶撞她对我没什么好处,要么收获一个掌掴,要么收获一个睡前空荡荡的胃。
把手洗好后,我就坐到餐桌前。
我想先吃土豆,于是把手伸向刀叉。我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正用凶狠的眼神看着我。我放弃了,只好去拿汤勺,跟着大家一起喝汤。
一下,两下,三下……全家人就连喝汤的节奏也必须保持一致。
母亲放下汤勺,用手帕擦了擦嘴,她说:“今晚在城市广场会有军乐队演出,有谁要跟我去吗?”
“我!”罗莎琳举起手。
“还有我。”亚历克也附和。
然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看向我。
我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不感兴趣。
“那就和祖母留下吧。”母亲宣布道。
饭后,罗莎琳收拾餐桌,我也准备洗漱睡觉,还没等我起身,亚历克就神神秘秘地把我拉进房间(我俩住一间房)
他像做贼似关上门。
“阿蒂尔,我有事儿拜托你。”他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什么事?”我问。
“一篇诗歌——朱利安老师布置的作业,他最近一直在讲巴那斯派的诗歌。但我真的没时间写了。”
“现在写不就好了?你为什么非要跟妈妈一起出去?”我表示不解。
“为了我女朋友——我跟她约好了。”
我不明白亚历克是怎么交到所谓的女朋友的。他仅仅比我大两岁。
我告诉他:“如果妈妈知道了一定会打你的。”
“所以你不要告诉她嘛。”亚历克央求道,“我帮你做一天工,好不好?”
我竖起食指:“一周。”
亚历克看起来想撕了我,但我完全不怕,我知道他没办法拒绝我。
“一篇诗歌,再加上保密,一周很划算了。”
果不其然,他咬牙切齿地答应了。
于是,这三个人打扮一番后就走了,母亲去感受所谓城市魅力,兄长去跟女朋友幽会,野丫头不知道去哪里乱转,而我则和一个干瘪的老太太在家看门。
这是个沉默的老太太,平日里也是母亲压迫的对象,但她似乎从来不反抗。
估计是愧疚吧,毕竟我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父亲抛弃了这个家。我母亲就算自称遗孀也不愿意改嫁,想来也是为了面子和名声。
法国的妇女总是把隐忍当成美德。
我祖母的右手只有两根手指,据说是为了保护我被马车轮碾了。
某天,我忘了因为什么,总之就是一些家长里短,我和祖母吵了起来,应该说只是我的单方面输出,因为这老太太相当沉默,很少表达自己感受和心情。
母亲听见了。她站在一边,斜睨着我们两人,然后尖着嗓子说道:“阿蒂尔,你知道吗,只有你不能埋怨你的祖母,因为她的手指是因为你没的。”
我当时立马就噤声了——出于一种震惊。
主要是因为没想到祖母会为我做到这份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我比她的手指还重要吗?如果换作是我,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母亲以为自己的话成功打动了我,她得意地说:“阿蒂尔,以后你要好好孝敬你的祖母。”
我更惊惧了,浑身上下开始变得不自在。
但祖母岔开了话题,她似乎从没打算同我深入探讨这个话题,她一直木讷地像个木偶。
也许这就是“爱”吧——这么想有些偷懒取巧,但倒是解释得通。我想不明白自己的反感从何而来。
此刻祖母正在给我剥橘子,而我正点亮蜡烛,铺开一张纸,咬着笔头构思亚历克拜托我的那首诗。
她居然开口找我聊天了:“阿蒂尔,你怎么不跟他们去看演出呢?”
“因为无聊。”我实话实说。
母亲总是喜欢城市广场的布尔乔亚气氛,喜欢那些保守又愚蠢的历史建筑——我只觉得倒胃口。
我讽刺道:“对那些不怎么动脑子的人来说,能想象得到的最激动人心的事也就是在广场看军乐队演出了。”
毕竟他们为了生活已经煞费苦心了,还能有什么追求呢?也就在宁静的夜晚喝一杯啤酒,或者玩一局多米诺骨牌作为慰藉了。
祖母没说话,只是又在牌子里添了个橘子。哦,顺便说一句,她没上过学。
我又把注意力放在诗歌上了。
亚历克所说的巴那斯派的诗歌,来自老成且地位稳固的巴那斯派,以这些保守的诗歌大师的模式为基础创作的诗歌是当下诗坛的主流。
我翻了翻手边的书籍,灵感忽然如泉水般喷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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