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起事

莹娘消失了。

茗山看了看窗边。雪停了两日,又下了起来,而且来势比几日前更要凶猛,活生生是要把房舍都埋了下去。

听说庙里打地铺的人越来越多了,正安庙也断了两日粮了。

一个师弟端来一小碗粥,放在床头的漆木桌上,他尝了一小口,喉头却根本受不住。

这两日,那位京都来人便似消失了一般,他差五娃和另外几个小师妹轮流守着地道口,却半个人影也没等到。

莹娘能在哪儿呢?这天寒地冻的,不会已经……

不对,不会,定是被对方带走了。

他微微压了压舌根,里边又蔓出一股厚重的血腥味。

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师兄,师兄,”外边突然跑进个戴着颜色发灰的小皮帽的垂髫小儿,他看着桌上发凉的稀粥,咽了咽口水,克制着走向床榻上的茗山,眼珠却一瞬也不错开地盯着粥碗,“那个,城西好像出乱子了。”

茗山几乎没什么幅度地点点下巴,眼神飘忽地望向枣褐的床顶。终于要结束了,是吗?

小孩儿瞅见他发呆,小心翼翼地朝粥碗走去几步,摸上碗壁。

“哐啷”一声,碗壁碰上了里边绘着红花的白瓷勺,发出清脆的响。小孩吓得像惊动了人的老鼠一般,忙缩回手,眼角滑向茗山。

他仍然在发呆,眼角似乎亮晶晶的,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小男娃松了口气,扭过头,飞快地抓起勺柄,一把塞进嘴里。

“黄……”

床上的人在叫,声音像是野地里爬出的孤魂野鬼,嘶哑得半点听不出往日清亮歌嗓的影子。

但小男娃没有理会他,他的舌尖已经尝到了粥的滋味,一粒又一粒泡软的米在他的舌面上滚动,落入空空的胃袋,留下一缕诱人的甜香。

“黄……”

“哐啷……”

“虎……”

“哐啷哐啷……”

“黄……虎儿!”

“吸溜!”

小娃娃将最后一点米汤舔干净,舌根贴着碗壁的声音还在房间里回响。

他意犹未尽地砸吧两下嘴,终于想起了床上的人,连忙答应一声,露出了餍足的笑:“黄虎儿是吧,师兄,我去喊,我去我去。”

他叼着勺,几步朝外边跑去,忽然又想起什么,跑回来捧起碗,逃窜的兔子一般跑了出去。

“莹娘。”

他低低唤了一声,然后终于闭上了眼。

*

城西的流民来得迅猛,比起这场大雪,堪称有过之而无不及。朱嶂得到消息时,正交代着底下人再跑几趟门户紧闭的富商家,守门的衙役将话一传,他面上不动声色,但头上的官帽却险些掉下来,他的脸顿时臭了,伸出双手将官帽扶了回去。

“赶紧差人过去!该抓的抓起来,别闹出人命!”

他额角的汗珠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身旁的小厮递上手帕,又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也不知莹娘这娘们究竟跑哪里去了,不是说好的还有八百石的粮食吗?上回带了几个人走,就像死在外边了一样,半点消息也没有。

朱嶂愤愤捶上一拳,身前的桌案抖了两抖,险些散开架子。

“大人,大人!刁民太多了,咱们的人根本制不住呀!”

朱嶂皱了眉,唇瓣一收一缩,刚想骂人,却猛然想起什么,脸上的肌肉全部狰狞着皱成一团。

“王介!”

雪灾初见端倪的时候,他写信上报,对方一边假意答应着严重了便拨粮,一边寻着借口调走了大批县兵。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他愤愤转过身。为了不被上司刁难,自己勒紧了裤腰带,求爷爷告奶奶地去找粮食,对方却早做好了谋反的打算,把他往死路上推!

谁不知道当今圣上永和年间因造反的起义军而流落在外,受尽苦楚,直至九岁方被寻回,想来最是忌讳百姓造反一事。

可王介偏偏要把事情闹大。

还好……还好他早留了后手。

“去把我书房里的白瓷观音瓶取来。”

“什……什么?”

“快去!”

县衙外的喧嚣愈发大了。朱嶂死死拧着粗眉,看着不知从哪个狗洞里钻进来的衙役,松了口气,无声地笑了笑。

王介每每来往的书信他总留着,有此为证,他好歹能给自己留个清白,免得这群刁民误伤了他。

但很快,他的脸上便笑不出来了。

信纸呢?信纸呢?他疯了一般地将观音瓶往下倒,手掌用力拍打着底座,却一个纸团也不见。

“砰!”

观音瓶猛然砸向地面,碎开一地的瓷片,斑斑驳驳,大大小小,反射出晃眼的光。

朱嶂蹲下身,双手迅速扒拉着瓷片。衙役站在身后,看着他发颤的肩膀,一个字也不敢说。

“朱大人可是在寻这个?”

身后忽然传来道明亮清脆的女声,穿过叮铃铛啷的瓷片碰撞声,稳稳落在堂内人的耳中。

朱嶂迟疑着,扭过头。

那位自称是富商家的姑娘坐在半开的窗框上,一身乌黑发亮的斗篷顺着身形垂下来,圈口的毛领紧紧裹着脖颈,随着漏进的寒风微微扫着下颌,衬得本就莹白的小脸愈发如窗外的雪色一般。

她歪着脑袋,嘴角噙着一丝嘲讽的笑,眼神却冷飕飕的,从手中飘飘荡荡信纸扫向满目惊慌的朱嶂。

朱嶂则是从那张半笑不笑的脸盯向那张皱巴巴的信纸。

他的心跳得极快,冷汗全被那一起一伏的动静砸了出来,却硬撑着自己的颜面,不敢在这姑娘面前露了怯。

“虞娘姑娘这是怎么进来的?也不差人通报一声。”

“县令大人不好见,你的人全在外边守着,我也只好寻些旁的法子了——?,不过是我比较着急,若是再等会儿便也能从大门进来了。”

“姑娘说笑了,”身上的冷汗浸湿了后背,朱嶂用袖口擦了擦汗,一步步朝陆昭宁手中的信纸走来,“不知姑娘所承诺的粮食,何时能到丘洛?”

“何时?”陆昭宁一副迷惑的样子,眨了眨纤长的睫毛,黑漆漆的眼珠横过来盯着他,“可我答应的是莹娘,和大人可没什么关系。”

朱嶂伸手去抢信纸,陆昭宁抬起手臂,一把闪开。

“东西给我!”

他板了脸,终于卸下伪装,凶神恶煞地瞪了过来。

身后的衙役觉察到朱嶂的意图,虽不明所以,但同样板着脸朝这边靠近。

衙门外的嘈杂声愈发喧闹了,雷声一般传进后堂里,震得朱嶂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几跳。

“朱大人慌什么,”陆昭宁不慌不忙地打开他伸来的手臂,“我这次出门只带了一张,还有几张放在哪儿,等我想想……”

朱嶂狠狠压下心中的怒意。这姑娘定然不是王介的人,否则拿到信纸就该销毁了。他往后退开两步,眼神却仍放在对方身上:“你要什么?”

“我要你继续给王介办事。”

“你疯了?”朱嶂冷笑一声,“他王介敢违背君臣人伦,我可不敢。”

古往今来,能起事成功的向来是少数。虽然目前新君即位不过半年,但她早有参政,且能在朝廷那么多豺狼虎豹中坐上这个皇位,定然不是以往的吴王晋王那类角色。

他一向只求稳。天降雪灾,他便按流程上报;缺粮少食,他便开粮仓,赈粥米。上头怎么想、怎么做都同他无关,只要他没错,那怎么也算不到自己头上,不得罪人便是了。

可如今王介要拿性命去赌荣华富贵,他却没那么大野心,他的九族可还要脑袋。

陆昭宁看着他,倏然勾起唇角,松开手,任那张皱巴巴的信纸飘下来,被朱嶂一双手慌忙接住。

“你继续跟着王介,表表忠心,我保你没有造反的罪名。”

说罢,她便翻身跳了出去。朱嶂一愣,还想出门去追,却转而瞧见一群破门而入的灾民。

“县衙不给放粮,咱便将粮抢过来!”

*

天空总算出现了太阳,但这阳光软绵绵、凉丝丝的,像是晚上的月亮,半点暖意也没有。

冷白的阳光之下,银白的厚雪重重压在低低的屋顶上,瞧上去像是随时都要垮塌。

一个男人架着木梯攀上屋顶,将积雪清扫下一大半,又默默地爬下来,看着院子里熬药汁的姑娘。

“我要走了,”他开口,眼皮却是垂着的,只盯着脚下的雪印,“上次同你说的事——”

“我知道,”桂允没有抬头,一张瘦削的脸被药炉上的热气熏得朦朦胧胧,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水汽,“我知道怎么同她说的,姑娘家的事,公子还是别操心了。”

她的话说得有几分冷淡,陆晏听微微蹙眉,但还是扭过头去。

“桂允姑娘。”

身后突然传来呼唤,桂允抹了两把脸,将雾气都擦干,这才转过头来。

“回来了。”她笑道,看着陆昭宁也不瞧陆晏听,便将人拉了过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日熬好的汤药,让她待会儿端给那些百姓去。

陆昭宁点点头,同她一起看着药。徐青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肩上扛着两个包袱。

“虞娘,我走了。”

陆昭宁盯着汩汩沸腾的药炉子,眼神丝毫未动。她拈起壶盖,看了看药汁,略带几分嘲弄地挥了挥水汽。

“这药早该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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