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粉的霞光倏起倏落,似乎是天上仙子垂下又收起的水袖,给这白茫茫的大地送来一缕动人的色彩。
燕州城内已经有了几声虫鸣鸟叫,啾啾从解了冻的泥土里钻出来,融了冰锥的屋檐上飞下来。陆昭宁看着不同于丘洛的烟火街巷,惊觉如今已是惊蛰时节了。
自王介带兵占了整个燕州后,陆昭宁便带着人来了燕州州城内。那剩下的粮食全被她留在了丘洛,如今燕州一体,内部互通,两县除了有救济,百姓也能出来谋个生。
但燕州之外却是完完全全出不去了。如今燕州十一城便似一个大铁桶,各个城门处都是重兵把守,根本放不出一只虫子。
只是今日,守兵比起平日更为整饬,目光带着一缕莫名的期盼,似乎……要迎什么人。
一行士兵巡过,陆昭宁转过头,随手摸了件成衣:“老板,这是什么料子?”
“姑娘好眼光,这是十日前新来的墨羽银绣缎,如今封城了,可没剩下几件了,”老板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笑起来微微牵扯出几丝眼纹,显得更有风韵了,“妹妹是给相公买吧?这斗篷价格正好哩!”
陆昭宁刚想反驳,这才发现自己摸的是一件男式的斗篷。
这料子……着实不怎么样,她不自觉摸了摸身上的斗篷,虽说也是一般的锦缎,但二者差了好几个档次。
“让开让开!”
外边突然响起一阵骚乱。陆昭宁回过头,只见一队骑兵正轰人开道,这阵势,直直要从城门开到州署门前。
没人敢同这些官兵较劲。老板看了几眼热闹,又接着招呼她,她却径直跨出店门,融入街边拥挤的人群里。
早霞已衰,微微带着暖意的太阳升上正空,将片片白云全染上一抹不耐烦的懒意。
陆昭宁微微靠着云黛——她已经逛得腿都要废了,要来的人却还没个影儿。
街边开道驻守的士兵似乎也有些萎靡:“阿毛哥,陛下究竟什么时候来啊?”
陆昭宁敏锐地捕捉到了最重要的两个字——这个“陛下”,指的可不是李泓吟,而是他们那位尚在襁褓之中的“新君”。
另一位士兵还未回答,前方便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传来百姓的喧闹。
四四方方的骑兵步兵围着的,是一匹通身墨黑的高头大马。来人端坐在马鞍上,一身泛着幽暗冷光的黛紫绒质长袍,一副帝王紫的珠帘面纱,低垂着一双清清冷冷开扇眼,望着怀中的襁褓。
似乎是为了向百姓和士兵们展示他们极具威望的“新君”,她将怀里的孩子牢牢抱在胸前,微微举起几分。下边人虽瞧不见这君王的帝王之相,但光是那里三层外三层闪闪发亮的云锦龙袍,就已经让人感受到这铺天盖地的威严,纷纷跪下双膝了。
只一眼,陆昭宁便死死埋下脑袋,试图将自己淹没进茫茫人海之中。
“这位抱着陛下的美人是谁啊?”
“我有个亲戚在军中做事,说是陛下藏在姜家,那这送陛下过来的,定然是姜家人了。”
没错。陆昭宁攥紧了云黛的手。是姜家——姜素然。
真是一盘大棋。陆昭宁闭上眼,忽然想起那日一群姑娘聚在长公主府,一个一个去向李泓吟讨赏赐的场景。
姜素然要的是什么呢?她说要去京郊的福恩寺为先皇祈福。
原来姜家早在那时便动了心思。
的确,李恒李憬都不成气候,底下人难免不懂心思。姜家同向家这个将门世家姻亲密切,又有姜琛这个户部尚书,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国库的银两偷出来,再安排些子孙出京,随意带几个换太子的狸猫,便有了成事的契机。
李泓吟纵然有心拿住他们,却还是忽视了这个经自己金口玉言放出城的姜家人。
“那边还没来信吗?”
直到连姜素然的影子也瞧不见,陆昭宁方才起身。
云黛摇摇头:“如今全燕州都封城了,外边的信怕是不好进来。”
姜素然在这儿,姜家的罪定然是板上钉钉的。李泓吟不至于连这么大的动静都不知道。
陆昭宁松了口气。一切都只需要收尾了。
她回了客栈,才喝一口茶水,云黛却忽然带着几分慌张地推开门。
“小姐,莹娘跑了!”
陆昭宁接过信件,粗略扫过两眼,立马撇下茶杯,匆匆忙忙地往州署跑去。
莹娘是仍然留在桂允地窖中的,但据桂允来信,她趁其不备弄断绳子跑了出去,回了趟长歌班之后,便疯魔一般,骑着黄虎儿朝燕州州城来了。
朝燕州来,只能是两个原因。要么是因茗山之死找她寻仇,要么便是来找那不知和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的朱嶂。
但她来燕州一事,是从未在莹娘面前提过的。
朱嶂是她好不容易安插进去的人,后续若有什么军情也能派得上用场。况且,就算不要这颗棋,她也担心莹娘把她和陆晏听暴露出来。
据朱嶂的消息,对方如今还在以“新君”诱降,企图以正统之名,不废一兵一卒,便拿下一些人和城。一旦对方发现了自己,难免生疑,大举进攻。
纵然她李泓吟有对策,可到燕州以外,便会因战争死人了。
照桂允来信的速度,此时此刻,莹娘应该已到达燕州。
街道纷纷扰扰,陆昭宁斜过右眼,正好瞧见一家挂满各色帷帽面纱的架子,她信手取下一顶,扔下一串铜板,戴在额上。
只要姜素然不在,这燕州,没人会认出她的身份。
“啊!老虎……”
“嗷呜……嗷呜!”
州署近了。远远的,陆昭宁便闻见虎啸声。可待她跑至州署门前,却只剩一群兵荒马乱、四脚朝天的守卫。
进去了。陆昭宁心想。她跨进门槛,忽然又想起什么,揪起地上一个动弹不得的守卫:“姜家人可来这儿了?”
“你又是什么人——没,还没……”
陆昭宁收回狠踹的腿,朝里边追去。
州署内忽然闯入一只猛虎,这是谁都想不到的。院子里一阵混乱,还没来得及长出枝桠的老树全被撞得东倒西歪,瓦片也掉碎了一地。守卫们有了署门的前车之鉴,纷纷持着长矛,只是不敢上前。
陆昭宁躲在檐柱后。在没有十足把握一击毙命的时候,她不能在莹娘面前暴露出自己,谁知她一时情急会说出什么来。
“大胆狂徒,还不束手就擒——”
“朱嶂在哪儿?”
莹娘瞧也不瞧他们。她骑在黄虎儿背上,高高昂着脑袋。她的脸颊瘦削,眼睛却很亮,似乎燃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见无人回答她的问题,那团火焰似乎烧得更冷了些,泛出些青紫的焰光。
“朱嶂——在哪儿?”
似乎在配合,黄虎儿也扬起脑袋怒吼一声,那双金黄的虎眼瞪出来,形成同主人一致的怒火。
“在……在吏房里待着呢……”
闻言,莹娘一拍黄虎儿,朝着说话人所指的方向奔去。
陆昭宁紧跟其后。
她已经摸出一把尖锐的匕首,开了鞘,夹在指缝间,只等时机合适,便掷出去,直取其性命。
但在这里掷出去,能否全身而退,还是个问题。
她夹紧刀柄,跟着横冲直撞的黄虎儿,冲到吏房外。
雕花的木门被撞碎了,里边的文员犹如受惊的鸟雀,纷纷逃窜出来。
正厅之中,还有一个人想逃,却被黄虎儿死死堵在门内。
那是满头大汗的朱嶂。
“朱老狗!”莹娘怒斥一声,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跟来的陆昭宁,“你为平盗匪,以我爹娘为饵;为敛钱财,逼我戏班贡银;为抢民女,夺我师弟性命,今日,我就杀了你个狗贼,祭我父母师兄之灵!”
陆昭宁的手指一顿,她看了眼心虚的朱嶂,倏然垂下手来,锋利的匕首随之落下,割下一小撮金黄的虎毛,散在半空。
怪不得,怪不得莹娘这般恨毒了朱嶂,又在县衙同他苟合。
“莹娘,莹娘,”朱嶂显然被吓得腿软,整个人躺在地上,只能靠双手勉强撑起身子,“你说什么呢?我根本不认识你的爹娘……”
莹娘冷声一笑,一张脸因愤怒涨成紫红色:“清茂村,十年前,那儿闹匪患,是你亲手将我爹娘送上去的,想起来了吗?”
朱嶂的脸色一白。
“早在你掳我进府宅时,我便认出你了,我早想杀了你,若不是会牵连到养育我的长歌班,我何至于忍到今天,让你白白又害了我师弟!”
“我没有,没有啊……”
“今天,我就在这里和你同归于尽!”
说着,她便抽出一把匕首,朝朱嶂扑去。陆昭宁没有动作,只杵在角落里,冷眼旁观。
从朱嶂的反应看来,除了茗山的死,其他都是真的。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过来了。陆昭宁贴紧墙壁,似乎还听到了“刺史”的称呼。
王介来了!
“姑娘,姑娘!你救我,救救我啊!”朱嶂不知何时瞥见陆昭宁的身影,跌跌撞撞朝她跑来,陆昭宁暗道不好,侧身一闪,躲开朱嶂,又踢出一脚,把他送到莹娘身旁。
“拿下!”
外边忽然响起一声威严的命令,紧接着,几支弩箭射了出来,直直刺入黄虎儿身上,黄虎儿尖叫一声,莹娘一时扭头,便被朱嶂抓住机会,一把打掉了匕首。
“杀朱嶂,平民愤,杀朱嶂,平民愤啊!”
她大叫着,跑到黄虎儿面前,伸出双臂挡住痛苦的猛兽,两只血红的眼祈求着面前的官老爷能哀怜她的不幸。
忽然,又一支弩箭射来,锋利的箭头刺穿她的胸膛,似乎很快,但实际上却一点点贯穿了她的心脏,将钝痛散开,把她串在身后的老虎脸上。
她感到黄虎儿温热的鼻息洒在自己的后背,然后它似乎伸出舌头,舔了舔一人一虎相连处流下的热血。
他们说茗山最后见了黄虎儿,在它黑乎乎的鼻尖抹上喉中的鲜血。
莹娘觉得自己的血也滴上了它的鼻尖。
会报仇的,然后下一章差不多就结束燕州这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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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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