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别开生面的街头表演结束,姽婳在孩子哭闹和大人的起哄声里,被轰下台,独自收拾自己的东西。
从这些随身道具看,她应该是个街头表演艺人,一顶破帽子里,装了零星几枚硬币,姽婳随手把硬币抛给几个街边玩耍的小孩子,又一把将帽子塞进垃圾桶。
身体里的商奇咕哝一声,“我觉得帽子挺好看的。”
姽婳嗯了一声,“就是因为我觉得你喜欢,所以我才扔了。”
“……你真无聊。”
姽婳忽略掉他的主语,“老师你无聊啦?咱们去找点乐子。”
商奇打起精神,多了几分好奇,“去哪里?”
姽婳在瞬间感受到他的兴奋,对他的想法洞悉得一清二楚,于是立马改了主意:“回家。”
商奇简直有些愕然,“你管回家叫找乐子?”
“对我来说最大的乐子,就是变着法让老师难受。”
“……所以我说,你真无聊。”
按照这副身体里的记忆,姽婳并不算太顺利地找回了家。主要的困难在交通上,城市因为黑白双方多年的战斗和博弈,公共交通情况很差,如果没有私人的代步工具,可能用两条腿行走更快。
傍晚黄昏时,姽婳才走到一幢老式的筒子楼前,这么老旧的建筑,简直和这个赛博朋克的世界格格不入。到处都是刚刚燃亮的霓虹灯光,弄得这片贫民窟陷入一团浑浊的黑暗,好像骷髅上干枯的眼窝。
姽婳刚从前门走进,一个少年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你回来了?欢迎回家。”
姽婳原地站住脚,半天不发一言,眼光直直往前,略过中间的那团黑暗,凝聚在不远处一团微弱火光里。
竹筠有些奇怪,手执着烛火走近过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不说话?今天没挣到钱吗?没关系,我还有一点,这个月的房租不成问题。”
姽婳仔细打量着他,眼前这个竹筠比记忆中长大了一些,是个青年的模样,但是那种单薄脆弱感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他依然消瘦,两条锁骨清晰可见,透过薄薄的的衬衣衣料,甚至能看到背后蝴蝶骨的起伏。
她的眼光太具有攻击性,把竹筠扫视得浑身不自在,不自禁后退了一步,“你、你老看我干什么?”
姽婳收回目光,气氛里的那一丝焦灼不见了,反而凄清下来,竹筠不知所谓,没缘由嘀咕一句:“明明你是早晨出门的,可是我总觉得……你好像走了很久了,我好像一直在等你回来……”
姽婳默默转过身体,借着昏暗夜色抬手遮了遮自己的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瞬间的失态。虽然一切如此安静,人物与景物都浸没在遥远夜色和朦胧烛光里,姽婳却隐约感觉漫长的岁月,像一条轰鸣的列车,轰隆隆贯穿了自己的所有感知。
你有没有哪个瞬间,觉得自己被碾得粉碎?
姽婳在心里自言自语:我有。我的漫长生命,就是一个缓慢粉碎的过程。
幸亏这时候有人冲过来打破了气氛,不然姽婳可能会绷不住。唐璃砂匆忙跑过来,指着两个人就开始批评他们,“你们怎么回事?都通知过了晚上开会,一起商量保卫我们的大楼,你们怎么迟到了?”
“保卫……大楼?”姽婳仰头望了一眼,看了看天棚上的蜘蛛网,“我们只是租户,还得负责保卫这栋破楼?”
所谓的会议室,就在一楼原本的门卫休息室,因为物业已经跑路很久了,这幢危楼早被列入三不管地区,什么第三方服务都没有,这些功能性小房间也全部废弃了。
唐璃砂自封为楼管,还自己做了一条横幅,上面几个大字:关于做好、坐稳筒子楼钉子户的第一次全面扩大会议。
姽婳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发现云舒和格物两个人还穿着围裙,戴着塑料围帽就进来了,浑身上下散发着夜市小吃摊的味道。云舒骂骂咧咧:“就非得这个时间开会吗?明知道这个时间的食客最多,搞快点!我们还得回去做生意。”
后面跟着柳絮和计寒,两个人都有些鼻青脸肿,好像刚挨过揍一样。
看见他们这幅衰样,云舒就忍不住打趣,“是不是在街头骗人又被人拆穿了?我就说你们的主意不行,计寒这个诈骗师勉强还行,柳絮是个倒霉蛋,老老实实进工厂流水线吧。”
计寒了无生趣地纠正她,“是欺诈师,不叫诈骗师。”
“我觉得进工厂流水线是个烂主意。”羌歌和弥华也进了会议室,但是他们两个更惨,羌歌吊着条胳膊,绷带一直从肘部缠绕到肩头。弥华包着脑袋,连同右眼都在绷带的覆盖下,两人这副德行就像遭遇过天灾,又和人干了一仗大的。
羌歌抬了抬自己被绷带裹住的右臂,示意了一圈几个人,“我被机器绞进去了,不仅受伤了,人家还开除了我,还让我赔机器。”
姽婳顺口问:“你肯定违规操作了吧?”
羌歌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怎么站在对方的角度说我?”
“不好意思,我习惯了站在敌人的角度看待自己。”姽婳一耸肩,不再说话了。
“总之——”唐璃砂看到人员到齐了,终于开始了这次会议,“我们得想个办法,团结起来,团结才能生存!白道盟要收回我们的家,还不给任何补偿!如果我们屈服,我们就会饿死。唯一的办法就是扮演好钉子户的角色,我们就是不走!”
柳絮举起手,表示自己要发言,“可是我们都是废物,怎么才能斗得过白道盟呢?他们可是能跟极乐黑世界平分秋色的地头蛇!”
唐璃砂很不满,“什么叫我们都是废物?你们我不了解,起码我不是。”
几个人面面相觑,柳絮嘀嘀咕咕,“看我干什么?反正我可以大方承认我是废物,我比你们坦诚而已。”
“呃——”竹筠举起手,问出了本次大会唯一具有建设性的问题,“我们怎么才能在白道盟的眼皮底下做钉子户呢?我们没有武器,没有钱,人也就这么几个,我们有什么凭仗吗?”
唐璃砂一皱眉,一只手撑在自己下颌,做出个深思中的姿势,“我想想啊——”
姽婳扭过头问:“他们要这栋破楼干什么用?”
“听说是打算建一个什么中心……”云舒常年摆摊,消息比较灵通,一边努力地回忆着,一边双眼往上翻,“我想起来了,是梦域系统维护中心!”
姽婳又一阵奇怪,“为什么不直接跟对方要求几个职位?新建的维护中心肯定需要保安、厨子、保洁人员啊,这不比在外面打零工强吗?”
云舒一窒,有些犹豫,“我不知道,我习惯夜市摆摊的生活了,要是在食堂里上班,规矩特别多吧?”
格物打消了她的念头,“你就别想了,肯定需要健康证明、厨师牌照这些东西。”
云舒瞬间云开雾散,人也晴朗了,“没错没错,我们没有这些,肯定是进不了食堂的!”
唐璃砂也十分排斥这条提议,“我不能同意,这不符合我们自由人权组织的精神,我是不可能进厂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的。”
姽婳从背包里掏出小本子,开始记录,“所以你们的要求就是不能用工作岗位代替赔偿,还有吗?其他诉求是什么?”
羌歌尝试着举手,“我、我要求报销我的医疗费,加上这几天的误工费。”
弥华诧异地扭头,“你受伤明明是因为在流水线上走神,为什么要白道盟赔你?”
羌歌原地开始狡辩:“我……那还不是因为他们硬要收回租住权,要不然我能走神吗?因为他们的对策让我特别心烦!”
姽婳在本子上写下一行,短暂打断了他,“给我个数额,要求统统量化,不要那么抽象。”
羌歌想了想,比了五根手指,“我要五千信用点。”
弥华对他的异想天开发出一声惊叹。
柳絮也尝试举手,弱声弱气地问:“那么……之前我们的社区小诊所被白道盟关掉了,还能恢复吗?还有啊,我在诊所当小护士的时候,被白道盟的小混混一巴掌从屋里扇到大街上,能让他跟我道歉吗?”
姽婳又记录了几条,眼光望向其他人,“还有吗?”
唐璃砂也站起来,从上方微微俯视着她,“白道盟扣留了我们自由人权组织几个小组长,能让他们放人吗?”
姽婳一条不落地都记录了下来,会议气氛逐渐火热,大家踊跃发言,纷纷表达了自己的诉求。散场时已经是半夜12点了,姽婳看着自己小本子上写满文字的几页,问旁边迟迟不肯走的竹筠:“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你什么要求都没提。”
他微微一愣,有些失神地回答:“我希望你不要再消失。”
姽婳沉默了很久,觉得这个局面分外艰难,“不要……不要跟我说这种话,我习惯别人直接提出要求了,我一直都在不停地满足别人的要求,我习惯了像一件趁手的高级工具一样,不要跟我扯感情,我没有接收感情的器官,我的神经束全部死掉了。”
竹筠的脸皱了皱,别扭地别开脸,闷闷说:“如果你真的没有接收感情的器官,现在就不会流眼泪了……”
第二天一早,姽婳穿戴一新,把那套变戏法的破套装换掉,穿了件正常的淡灰色防雨绸制服。她带好小本本,独自来到白道盟总部,跟前门两个荷枪实弹的看守说:“我要见白先生,我有事需要跟他面谈。”
然后她就收获了一句非常“礼貌”的回应:“滚!”
两秒钟后,白道盟总部大门被从外攻破,两个看守像穿烤串一样,被一条柔韧的棘刺血筋穿在半空,被姽婳拖拽着一路前进。
元迟接到通知,迅速赶到前门收拾残局。
见到他,姽婳已经不太吃惊了,这个副本世界给她的“惊喜”已经够多了。
两人隔着一条走廊,形成对峙的局面。元迟身后站满了白道盟的下属,他凝视着对面的人,那种熟稔难以忽略,让他迟迟做不出该有的反应。姽婳直接把两个看守丢在他两侧,“你的东西还给你,长官。但是他们的智商缺陷别赖我,我动手之前他们就已经智障了。”
元迟忍住幽默感,“我们见过吗?你这种嘴损的风格,总让我觉得非常熟悉。”
“搭讪的话术太差了。”姽婳拍了拍自己的背包,“找个地方坐下,我有一份完整的筒子楼开发赔偿协议要谈。”
元迟已经是个全新的元迟了,当然不知道曾经与姽婳之间发生过的纠葛,他好奇地把小本本拿过来,看了一眼,就开始发愣,“每户租客赔偿五万点信用点数?”
姽婳点点头,“他们每人当初搬进来时都交了保证金的,但是上一家物业跑路时把保证金卷跑了。当时使用的代币,换算成信用点数的购买力,加上通膨,五万点差不多。”
元迟幽默地笑了,“这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可以换个地方建梦域维修中心,选这里还不是因为便宜。真正的便宜你们都占够了,人家只是要求分点汤喝。”
元迟看了看她,把小本子推回去,“任你话术再高明,我只是中间传达环节,白先生不可能答应的。”
“随便你。”姽婳作势把小本子收进包里,“连前门都看不住,不知道你们的底气从哪里来,赶紧回去做好长期攻防战对抗的准备吧。”
“回来!”元迟叫住了她,缓缓拧起眉心,“我们真的没见过吗?为什么你这种要人命的烦人这么熟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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