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本无意撞见她这番行举——
观山苑是他的地界,自然少不得在四周安插暗卫,是以沈宝曦踏入之时,他已然得到消息。
沈宝曦不该踏入此地,她若出事,难免殃及观山苑,故而他暗中命人将她的仆妇引向此处,自己则守在书房,意在避嫌,只等来人将她领走,这事便算完。
春日晴好,沈观大病新愈难得空闲,斜坐榻上览阅书卷,身侧一扇窗子半开,耳边虫鸣莺啼,微风裹挟雨后草木的气息涌入,实为幽静,可他的一颗心却浮躁不已。
指节抵在书籍页角,许久不曾翻动,思绪早已飞往他处。
“你在树上做什么?”
一道清越的嗓音由不远处传来,相当耳熟。
沈观指尖稍一失控,顿时在书页边沿留下一抹皱褶。
这书所用纸料为开化纸,纸薄而韧,极其名贵,他一贯保存得当,故而这一失误,落下的褶皱在平整书页上分外明显。
他轻叹一口气,捏着书脊的左手微微攥紧,心下万分挣扎,其实仅需稍稍偏头看向窗外,院内风光便一览无余。
这个时候,她来做甚?
沈观心下疑惑不已,貌似为自己找了个借口,侧过身透过半阖的窗子去窥探。
林妙生早已换下今早污脏的衣裙,穿上一席不甚合身的青莲色窄袖棉裙,脸上挂着一抹善意的笑,背着手,一步步朝他园中那棵老榕树走去。
他抬眼便望见攀在树上的沈宝曦哭着回话,神情顿时有些错愕。
树下那人俨然一副热心肠的模样,好心想帮着她下来,被人拒绝了也不失落,懒散地应了一声好,扭头走人。
林妙生此人性情诡谲多变,时常叫人捉摸不透,当下沈观也不好判断她究竟想做什么,却知机遇在前,她定不会这般轻松离开。
果真,只见她假意离去,却是隐在树上沈宝曦的视线所不及之处绕着树藏了起来。
她在树下拣了块极为圆润的石块攥在掌心,猛地抛掷出去,出手又快又狠,颇有准头,一击即中!
眼见沈宝曦跌落树下心疾发作,林妙生显然不曾料到,面上顿时惊惶不已,沈观忙抬手召来隐在暗处的守卫。
那守卫得了号令正要前去。
盯着窗外一瞬不瞬的沈观蓦地抬手制止,他适才以为,照她惯常漠视性命的作风,此时惹了大麻烦,该眼也不眨掉头走人,以免祸事沾身。
怎料,她极快取针下针,毫不拖泥带水,怀中为她所害的小姑娘面容狰狞,抓紧救命稻草般伸手紧攥着凶手的衣襟。
而那罪魁祸首,不知怎的,微微出神,青稚的脸庞透出一股茫然无措,仿佛一个做了错事的无知稚童。
沈观心下止不住的震颤,昨夜他有意推拒林妙生留在沈府的请求,并非毫无办法。
沈府这玉丽珠辉的高门华屋,乃是森森白骨堆积而成的,且她有意查探其母林遥的死因,平日里行止又太过招摇惹眼,这样的人留在沈府不过是白添一抹冤魂罢了。
他并不认为林妙生会留在沈府,显然,他低估了她。
林妙生望向桌上那枚石块,脸上的笑意霎时收敛。
她面容生得清秀,脸颊一点婴儿肥显得格外稚嫩可爱,却被侧脸一道状似蜈蚣的疤痕破坏,眉眼森冷,唇齿间不住咀嚼着。
片刻,她脸上重又挂上笑脸,往桌上吐出几根鱼刺,开口道:“这鱼好吃是好吃,不过刺也太多了些,沈公子这般喜欢吃鱼,想必极会挑刺吧!”
沈观瞬间便听出她言语中的讽意,薄唇轻抿,并不回应。
“碗筷来了!”
彼时萧煜兴冲冲端着副碗筷进屋,也没感觉出屋内气氛不对,反倒见林妙生手上拿了双筷子,顿时恼了。
“你分明带了竹筷,凭什么还假借碗筷的名义将我支走?你是何居心?!”
他跟头老母鸡似的,挡在沈观身前,虎视眈眈地瞧着林妙生。
一个两个个个都不让她顺心吃饭,林妙生撇了撇嘴,劈手抢过他手中那枚青瓷中碗,顾自盛了一碗米饭。
她一面大力压紧米饭,一面吐糟道:“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歪心思,倒是你家主子若是起了坏心动起手来,我才该害怕呢!”
林妙生瞪着澈亮的眼眸说瞎话,斜睨了他一眼,继续道:“话说回来,你这手下做的也太不称职了,你既见我到来,便知晓我要替你家公子诊病,可一来你丝毫不关心你家主子的病情,只知一味驱逐我,二来于你们而言,我尚且来历不明,我替沈公子治病,你却不知提前张罗,将那位巫医请来在旁监督,免得我使计害了你主子,这般粗心大意、玩忽职守、抱有二心的手下,白送我都不要!”
萧煜一贯自诩忠心耿耿,闻言岂不恼怒?
可除却轻蔑口气,她说的又十分在理,他将对她的不满情绪凌驾在主子治病之上,又将她当做一般医者随意支使,全然没考虑程妙生并非邬祈,性情颇为诡谲,稍稍不满便会拂袖而去。
是以作为沈观的手下,他极其不称职。
萧煜面露忐忑,忙转头观察主子的面色,生怕他就此失望。
瞧见沈观面色如常,不为所动,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不料沈观忽然开口道:“阿煜,你上明济堂去请邬祈过来。”
萧煜只得讪讪点头回应,余光扫向悠闲用饭的林妙生,恨恨握紧了拳头,胸膛中一口恶气横冲直撞,憋得难受。
每每交锋,他定然会被此人堵的哑口无言,不愿与她待在同一屋檐下,可二人同为沈观做事,避开不见自是没戏。
倘若她哪日落了把柄在他手上,他定要叫她好看!
支走了萧煜,沈观视线重又落在她脸上,语气冷淡:“你不该牵扯无辜之人。”
林妙生垂眼抬箸夹了一箸片切牛肉,索性破罐子破摔,一脸无谓道:“我本就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你如今知晓了正好,免得我需得在你面前伪装,累得慌。”
见她不以为然,面上全无悔改之色,沈观一贯死寂的眼眸泛起涟漪,内心无由来感到一阵悲哀。
若说从前她挟持他胁迫他算是小打小闹,而今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摆在眼前,她竟同道德残缺般,眼都不眨说出这番冷血话语。
沈观的视线几欲将她洞穿,林妙生抬眼,乌瞳中透出浓浓的不悦:“沈宝曦想从树上下来,我想留在沈府,虽然使了点伎俩,总归是各取所需。再说她毫发无损,承受代价的是我自己,我不明白究竟有何不可,惹得你这般不满?还是说公子瞧着我这般低贱之人在你眼皮下挣扎求生十分有趣?”
沈观张口欲言又止,看她仿佛看一只浑身是刺的小兽,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低头轻笑一声,连带着双肩微耸了一下,“我是真讨厌公子这副高高在上的圣人模样。”
再好脾气的人也不免被她言语刺伤,沈观从未想过自己在她眼中如此不堪。
此时他眉头紧蹙,语气中不免带了些火气:“沈府岂是你以为的安乐乡?你性情如此招摇留在沈府只会寸步难行,我可以先将你安置在安府外,至于令慈之事,给我些时日,我定能予你一个交代。”
林妙生一贯听不来类似“我是为你好”的话语,仿佛二人之间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微妙牵连,她态度坚决:“我既已凭本事留在沈府,自有办法将旧事一一调查清楚,也请公子日后莫要置喙我的私事!”
“其次,昨夜公子再三推拒留我在府中之事,难道不是为了试探我的能力是否可堪合作?而今却朝令夕改,口口声声为我好却要将我赶出府去,这般看来,公子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岂不更加恶劣?”
或许是察觉出他眉眼间的抵触之色,她顿了一顿,直勾勾盯着他道:“沈莲因,我们是一类人。”
分明上一秒场面极其剑拔弩张,而下一瞬她竟能如此亲昵地唤他表字,道出如此暧昧的话语。
沈观眼睫轻颤,一时愣神,葱白的手指不自觉落下之际,竟将手中银箸甩了出去,长筷扫过他身前的杯碟滚落在地,叮铃哐啷激起一阵碎响。
他手边的茶盏晃动最甚,茶水淋漓倾洒出些许,水珠迸溅至他腰身各处,狼藉一片,搅得他内心动荡不安。
近乎以为她视线是**的,毫不遮掩她的卑劣、不满、野心,她眼底闪着浓浓的未经驯化的野性,仿佛他稍不留神,便会被一口咬住颈项,同她一道永坠地狱。
正是这股无法言说的怪异感,猛地攫住了他喉咙,令他顿时喘不过气。
桌上的菜品热气全散,尽皆凉透,林妙生已然失去享用的胃口,若不是还有要事,她应该甩袖走人。
萧煜的动作极快,没让他们等得太久,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里间。
仍旧是那张妖冶的异域面孔,他身着一席极其清简的乌色长袍,劲腰系着熟悉的浅紫底色的乌鸡药囊,颈间腕间缀饰的红宝石流苏银链折射出数点血色荧光,瞧着十分惹眼。
甫一进门,邬祈抬腿凑近林妙生身边,轻摇手中折扇,语气狎昵:“听说你要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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