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国公府内宅的一面铜镜前,正坐着个朱唇映雪,面色苍白的新娘。
新娘怔怔地盯着铜镜内映出的那张杏眼微翘,圆头小鼻的稚嫩小脸,好似被夺舍般缓缓举起不知何时攥在手中的紫檀尖钗,猛然刺向心口——
时间倒回一息之前。
莫道秋向来不信什么劳什子鬼神妖邪之说。
若是论资排辈,上一世她作的那些恶便是各路的魑魅魍魉来了都得先给她拜上三拜,叫她一声“祖师奶奶”。
但眼下反复按压过方才鲜血淋漓的心口,再凝神谛视自己手中握着的纤尘不染紫黑发亮的檀木钗子,莫道秋悟了。
定是她方才刚死不久魇着了,就像庄子说的那什么蝴蝶啊,梦啊什么的,二者应是一个路数。
一如既往轻信自己判断的莫道秋没带半分犹豫地拔下头上顶着的一箩筐晃荡得人头重脚轻的簪钗步摇,一件件比对过去,颇有些自得地拿起妆台上那支眼瞧着最是锋利,还带两个尖头的琉璃簪子,高举过头顶,再向脖颈落下——
意料之中四溅的深红血迹很快加深了半边嫁衣的艳色,莫道秋喉咙里破锣哑鼓似的挤压出稀碎不清的几声,手再握不住琉璃簪,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时间再次倒回一息之前。
莫道秋平静地盯着手上的琉璃簪子,这回是真悟了。
“哪里来的妖物!”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容易忘本。
但她信了没用,没妖怪应声儿。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
还是没人应。
莫道秋想了想,应是没叫对尊号。
想来也是,谁要是刚进司南学舍不是对她躬身行礼再尊称“夏姬先生”,而是左瞧瞧她帷帽,右看看她手上会不会随时射出什么机关,再跟观会十八般武艺的泼猴儿似的漂浮着语调问上她一句“你就是云先生那个唯一的嫡传弟子吧”,她一定会当场亲授他十八种机关术。
狠狠共情了这一众神仙闭口不言的复杂心境后,她决定再接再厉。
“西王母?东皇太一?”莫道秋向着左边窗外的圆月拜拜首,又朝右边头顶的雕花房梁躬躬身,“食神土地扫把——”
“叮!”
脑子里击碎天灵盖似的刺耳巨响,当即震得莫道秋后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床上,那不知源头的声音却还不顾她死活地兀自继续:“宿主你好,我是你的专属系统花绵绵~第一次做系统还请无所顾忌地尽情怜惜我叭~~~”
噗,这妖物,想得倒挺美。
“诶诶,再笑可就不礼貌了!”笑声越来越大,系统本来没有实体的意识体好似被那堆笑声扎满了尖刺,戳哪儿哪儿就爆炸:“叮!限时任务已开启!请自觉查看面板,不然小心被雷劈哦~”
面板?板凳面?还是什么面?
“是这个亮晶晶的面板啊,喂!”系统一怒之下怒开面板,“就是这个东西!点这里查看!大傻子宿主!”
莫道秋虽然对眼前这个骤然出现还被她鼻尖扎了个洞的不停冒青光的面板接受良好,但还是默默退了两步,以便能在眼睛被闪瞎之前将上面的字看个全。
面板上是大明朝的字体:
-基础任务:请让太子对你的好感度达到100%(限时一年);
当前进度:0。
-支线任务一:请阻止原身姐姐被毒杀(限时一天);
当前进度:-50%。
“原身姐姐?”云暮雪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姑娘早在一年前便被她用一碟山药糕害死了,这会儿哪里去给这个自称“花绵绵”的妖物寻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更何况,她本就该死。
之前跟鬼打墙似的怎么都死不了,要是现下一动不动就能被雷劈死,倒也是美事一桩。
这么一想,莫道秋索性朝床上一倒,眼睛一闭,安心等死去了。
“姐妹,还能再抢救一下,姐妹。”系统快崩溃了,她一个二十一世纪苦逼大学生怎么就摊上这差事儿了?
还附赠一个带也带不动的摆烂宿主。
莫道秋不语,只是一味地伪装尸体。
“等等,你不会还以为这是你刚死那会儿吧?这是一年前啊,你回到了一年前了。”系统气若游丝有气无力的拖鬼声调全然没了方才和莫道秋打招呼那会儿的生机活力。
“一年前?云暮雪还没死?那云宴他——”莫道秋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体,却因系统的无色无形,茫茫然不知望向何处。
问话戛然而止,许是因太过荒谬又太过渴望的情形冲击得她一时混淆了虚幻与现实,叫她话到嘴边,却又害怕自己胆大包天地把这一切当真了。
若说上一世胆大包天不择手段的莫道秋打从心底里觉得对谁有过亏欠的话,云暮雪算一个,云宴算一个。
她自己……也算半个。
若是当真如此,若是当真如此……
那她便更要死了。
而且是越早死越好。上一世的祸害她若是自认一号的话,那她这具原身,也就是雾貌席,便是那无知无觉的祸害源头。
总有这么些人,明明做的全是善事,当的全是好人,但若是无她,便有更多的人能得更大的善事,当更善的好人。
不过这“更多的人”里,委实算不上她莫道秋这一个。
她是纯恨。
她恨皇帝昏庸无道,许她父亲污名,将她一家二百一十余口曝尸于大明宫门外,暴晒十日,以警世人。她只记得百丈长的长宁街上满是皮开肉绽认不出样貌的尸体,囚服被血肉粘黏,拖拽时被凸起的石砖棱角磕过,便留下了满地连着粗布麻衣的碎肉灰皮。
她还恨云宴眼盲心瞎,将她少年真心弃之如敝履,却又偏要在多年后再招惹她,对她无意又舍不得这一点男女情爱的欢愉,屡屡同她不清不楚,藕断丝连。那心向众生的明月既独不愿照她,不愿为她与那个耳塞心聋的狗皇帝为敌,又为何偏生还来阻她前路,叫她听闻他药石罔效病逝于案前时,还又造拍手称快的口业?
她更恨自己囿于权力的荧惑,步步为营用了三月下毒害死了那个世间唯一记得她少时模样的天真少女后,依旧没有半分悔恨,反而深陷其中却又没原身那般的青云运道,最后费尽心机只落得个被乱刀砍死,曝尸荒野的惨淡下场。
是以当莫道秋听见花绵绵说云暮雪此刻就在门外时——
莫道秋抑制着不住打鼓乱跳的心跃下床榻,连鞋袜都来不及整理便拖鞋拢袜地飞跑向门口,却又在抬起门栓时停了动作。
或许是不敢,也或许是害怕。
她不敢相信自己这个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的有事骂神无事笑佛的人,也能有需得功德虔心也要万般艰难险阻方可偶得的得偿所愿的机会;亦害怕再见到这映照着她无数美好的熠熠杏眸中涌现出委屈失望和难过,一如过去无数次午夜梦回中的那双泪流不止的眼睛一般。
但最终再见故人的渴望还是站了上峰。
莫道秋猛地推栓拉门,又“砰”地一声飞快关上。
——是活人。
莫道秋深吸一口气,还是止不住急促的心跳和近乎要窒息的呼吸。
她再拉开将人从头到脚扫了一眼,又“啪”地将门一合。
——是有鼻子有眼,有手有脚,爱穿漂亮衣服的活人。
那些眼前恍然伫立残影的日子飘飘然落到了实处,莫道秋的心脏乍然被巨大的惊喜挤压,反倒不成章法地胡乱震动,硬生生将她震出了几滴泪来。
就连背后也微不可查地贴着脊背传来些许震颤——是云暮雪在扣门。
莫道秋转身将门栓扣紧,拭去一时不查任其掉落的几滴泪,眉眼具舒。
她一身轻松地走向书案时心想:看来此番是非死不可了。
只要她一死,雾貌席便不复存在,那一年后她便不会再被乱刀砍死。
只要她一死,成国公这个一心中立,不愿掺和任何党争家族为大的懦夫便不会再因雾貌席这个半路认的养女与世子有婚约,而将从小养在身边胜似亲女的云暮雪设法嫁与太子这个草包以平衡两方势力。
只要她一死,一年前的她便不会再因云暮雪阻了自己成为太子妃以谋摄政的凌云阶而对云暮雪设计下毒,还得意自满于无人查出真凶,不思悔改。
只要她一死,只要她一死……
莫道秋手下笔墨未停,已写了近满页纸。
“不对啊。”系统忽地出声,语气里满是困惑不解,“贝贝你写错了吧,现在要和太子成婚的是你呀。”
“什么?”狼毫竹笔忽地凌空,墨点晕染了字迹。
“你现在是在成元十四年,皇帝下旨赐婚雾貌席和太子那天呀,你忘啦?”若不是宿主是个人,系统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出了什么程序运行故障,“不然你为啥穿着嫁衣,这房子还布置得这么喜庆啊。因为你本来明天就要和楚小世子成亲了呀。”
“不过现在嘛,还有三天你就要和太子成婚了。”系统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嘶,什么强取豪夺三角恋,什么狗血修罗场,阔怕。”
莫道秋原本像是被棉花芯子堵住的记忆忽然开了倒小口,一点点泻出的小水流将棉花打湿收紧,慢慢晕出了一条通路。
不知怎的,自进入这身体以来,过去的诸多细枝末节她都渐渐记不太清明了。对于这件事,她现在也只忆起了个大概。
上一世这时候,云暮雪身死,雾貌席入狱,太子婚约作废。
皆是她的手笔。
她想想,若是她没记错……云暮雪身死之时……正是今夜。
“!”
莫道秋着急忙慌地推开桌椅,桌子纹丝不动,椅子也在这时候添乱绊了她一脚。她来不及稳住身形,只一边晃荡着一边冲向门口,门被震荡着拉开——
还好,呼——
还好,还好那小傻子还在。
小傻子被莫道秋猛地抱住,箍得死紧,瞧着颇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她的手不知道是该推还是该落在莫道秋身上时,莫道秋将手一松,转身进了房门,再次“咔哒”一声落了栓。
“留在这儿等我。”这是莫道秋松手前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
小傻子懵了。
但莫道秋此刻却顾不得太多云暮雪的情绪了。
她还得马不停蹄地去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眼下正是她先死为敬的好时机。
莫道秋快步坐回书案前,提袖研墨。点墨间,她淡淡扫过搁置一旁的废稿,一个新的计划便瞬时在心里落成。
鎏金信笺上字迹清瘦,用的是上一世有意学的雾貌席的字迹功夫,信中大意是:
雾儿自知父亲不喜党争,现如今她与太子成婚已成定局,父亲定会设法将姐姐嫁于小世子。
但她已对楚小世子情根深种,一时间难以接受,这才行差踏错毒杀了亲姐。
但事后她又悔恨不已,方才见窗外飘过姐姐的身影,她想定是姐姐从阴曹地府上来接她来了,她这就留下书信随姐而去,以赎己罪。
搁笔盖下红印,莫道秋将废稿点燃,不顾花绵绵在脑中声嘶力竭的尖锐警告,静静地等着信纸在金钵飘荡着燃成灰烬。
再然后,莫道秋抽出方才随手插在发间的琉璃簪,未带半分迟疑地刺向心口。
心口的大红嫁衣不过须臾便暗了一层又一层。
莫道秋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却又不知流向何处,指尖发麻,四肢发冷,心口却热得像是要烧起来。她不自觉地颤动了两下,便不受控制地整个人缓缓滑落进了桌与椅的缝隙。
地上的手指蜷了蜷,便再不动了。
倚窗而过的微风吹得烛火摇摆不定,微光无奈,只照拂得了书案上的几点红。
烛光倏地一滞,时间再倒回一息之前。
琉璃簪又要扎进心口——
耳坠与琉璃争鸣,琉璃乍然碎裂,崩了一桌一衣一地。
莫道秋掀起眼皮,冷冷地看向窗外。
见是云暮雪,又立马温润了颜色。
“不必阻我,人各有命,我也有自己的命。只是我的命恰好如此。”莫道秋眉眼弯弯地望着窗边的云暮雪,温声道。
月亮太高,照不亮云暮雪此刻的脸色。
莫道秋见云暮雪不声不响,她心里也没个着落,起身便向窗边走去,走到半路却被一块儿泛着烈烈红光的面板挡了去路。
她是可以直接走过去的,之前她便发现这玩意儿和孤魂野鬼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但这上面的红字却让她的脚步稍稍顿了顿。
“看到警告面板上的字了吗?!”系统见她终于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了,简直要喜极而泣但又火冒三丈高,最终都化作恨铁不成钢的一句:“别作死了!!!”
那块儿火红的警告面板上写着:
-请宿主不要主观故意暴露重生,否则雷击警告!
-请宿主珍惜新手保护期的重生机会,当前已使用:3/4!
一看清上面写的什么字后,莫道秋当即把面板算作了阿飘,穿魂而过,仔细瞧小傻子的脸色去了。
但莫道秋凑近了才发觉云暮雪看她的眼神带着不多的憎恨,有些陌生。
她脸上吊着的笑意一下僵住了。再过几个呼吸,瞧着倒真像是上吊了。
梦境不知怎的成了真,莫道秋的眼睫无措地扑闪两下后倏地半垂下眼,生怕在眼前这个活人的眼中也看到那更多的委屈、憎恨和难过来。
“你好奇怪。”
这是云暮雪挥落顶窗的木棍时,莫道秋经历了长如永夜的岁聿云暮后听到的云暮雪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今天的最后一句话。
窗户猛烈地砸向窗台,好似要将那本就不是铁木做的窗台砸个四分五裂,一次不够便又扑腾了三五次,这才渐渐“吱吖吱吖”着歇了声儿。
莫道秋默不作声地将窗户落了栓,就又走回了书案。只是这次的步伐倒不如先前那般轻快了。
“别看了,我的姐,别看了!”系统将任务面板甩到莫道秋眼前,盖住那张鎏金信笺。“你要不再看看这上边儿写的什么呢?”
其中一行的绿光冒得像起了鬼火。
那行被系统特意高亮的字写的是:
-支线任务一:请阻止原身姐姐被毒杀(限时一天);
“限时一天啊!我的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云暮雪又要被毒了!”系统气得说话像在抠嗓子眼儿,声线干瘪发燥,纯火气冲的。
首日三更~
-
使用说明:
“明月既独不愿照她”化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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