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邬凌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境的最初是一阵嘈杂,恍惚能听出许多修者在争吵,争吵声渐渐平息时,梦境随之清晰,邬凌听到有人说:“那就这般决定了。”

梦境中,邬凌的意识已经清醒,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冷笑。

原来是梦到了那一天。

自光明仙君以身化结界镇压万魔渊后,这方小世界中修者的头等大事,就是应付每隔一甲子就暴乱一次的万魔渊。

可到了二十多年前,修者们却惊愕发现,随着万魔渊结界越来越脆弱松动,在非魔族暴乱时期,竟然也开始有魔息溢出到结界外。

外溢的魔息沾染了邬野的凡人,造成一连数十桩屠村惨案,惨案的鲜血又喂养出数只强大人魔,这些人魔攻上修真界各宗门,接连给几家宗门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修真界坐不住了,各宗门召开盟会,联合商讨要如何处理外溢的魔息。

邬凌梦到的,就是盟会召开那天。

那场盟会最终采纳了藏宗的意见,决定选一位根骨极佳的稚童,在他身上刻下吸纳魔息的阵法,再将他养在万魔渊边缘,让外溢的魔息都涌入这位稚童体内。

在这方小世界,婴孩出生时便自带一股最精纯的灵力,这灵力虽然微弱,却可以帮助那位被选中的稚童抗衡他体内魔息的污染。

彼时盟会之上,有人道:“可最多不超过三年后,精纯灵力就会被世俗污秽沾染,到时候那位稚童仍旧会被魔息影响。”

提出建议的藏宗长老平静道:“人间污秽沾染孩童,是通过眼耳口鼻,人生来有五感,五感让人们见识世间,却也让人被世间的污秽所沾染。”

“那么,如果我们封印了被选中那稚童的五感呢?”藏宗长老悠然开口,微微带笑。

“若让那孩童目不能视,耳不能闻,鼻不能嗅,口不能尝,无观无感,无知无觉,他就永远纯粹如稚子,精纯灵力永不消散。”

“那他就永远能当做我们封印魔息的容器。”

此法一出,众修大喜。

欢天喜地,宛如过年。

当然也有宗门良心尚在,如刀宗,就不愿牺牲无辜稚童以换自己的苟全,可他们的愤然离场,并不能改变被选中的稚童的命运。

那一日,曾有人问道:“我们是否要给这位稚童取个名字?”

一旁顿时响起了哄笑:“名字?一个封印魔息的容器,也需要名字?”

一个五感皆丧的封印容器。

这便是邬凌在这方世界最初的身份。

这段历史邬凌本不该知晓,但当他在万魔渊旁生长了六年后,一场始料未及的小型魔族暴动吞噬了容器所在的小屋。

负责看管他的藏宗长老正是当日在盟会提出方案的那位,他死在那场暴动中,肉身与魂魄被万魔渊的魔息沾染,吞噬,属于他的记忆被魔神消化,吸收。

最终在六年前,魔神告知了正身陷万魔渊的邬凌,关于他身世的一切。

那时魔神当然也不怀好意,他是为了逼邬凌入魔,可听到他所说的话语后,少年邬凌的眼神却如午后的池水,平静无波。

他不在乎。

入梦的邬凌同样不在乎,他所在意、所等待的,是这场梦的后续。

小屋被毁后,修者们失去了容器的行踪。

没人知道一个丧失五感的六岁孩子是如何移动的,但容器就这么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如孤魂野鬼,在邬野漂泊。

邬凌能感知到梦境在变换,他仿佛回到那段被封印五感的岁月。

没有画面,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几乎将人逼疯的寂静,和如影随形的孤独。

这种孤独曾伴随了他六年,直到被他吸纳入体内的魔精神崩溃,向他让渡了力量。

果然,很快他就听到了记忆中那道低哑邪恶却魅惑的嗓音:“小孩,我们来做个交易。”

年幼的容器呆呆地重复:“交易?”

那魔引诱道:“你难道不想看到这世界?只要你愿意向我妥协,我就能帮你。”

容器似乎仍在迷茫:“帮我?”

“是的,帮你,帮你恢复五感,给你无穷的力量,让你有能力复仇,你难道不想报复修真界那群害你沦落至此的伪君子吗?”

魔极有煽动性的话音落下后,却是长久的沉默,直到他开始骚动,想再说什么时,容器才低笑开口:

“你有求于我。”

魔察觉情况不对,刚想说什么,却被容器冷冷打断:“展示你的诚意,不然免谈。”

没有人知道,一无所有的容器那时唯一具备的,是聪明绝顶的智慧,和霸道的心。

魔被冒犯地怒急,咆哮不休,容器却不为所动,最后竟是魔先妥协,他受够了无边的黑暗和寂静,竟真的让渡给容器一些力量。

邬凌看到,自己的梦境仿佛被一点余火照亮的长夜,浮现出些微光芒。

被封印五感十二年后,容器终于第一次看到外界的景象,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他体内的魔贪婪地享受着眼前的一切,引诱着容器:“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吧。”

容器对他所说充耳不闻,缓步走向了前方。

他漫步在邬野荒芜的土地上,邬野作为万魔渊与尘世间的缓冲,是片横跨千里的不毛之地,荒芜寂寥,人烟也极为稀少。

但容器贪婪地看着眼前一切,对目盲十二年的他而言,邬野贫瘠裸露的巨石都是种美。

他漫步到邬野唯一的城镇,看过城门的高阔也看过狗洞的狭小,他看到升起的炊烟,听到住民们彼此间声声的呼唤,却感受到入骨的孤独。

他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意识到,他是邬野漂泊的孤魂野鬼,除了刻在身上让他吸纳魔息的阵法外,他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布娃娃。

破开口子的布娃娃干瘪而丑陋,露出沾着尘土的灰扑扑的棉絮,它被人抛弃在街角,孤零零地躺着,容器突然觉得,这破布娃娃和自己竟那么的相像。

他被心底的冲动驱驰着走过去,捡起布娃娃抱在了手中。

他心底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喜悦,喜悦于自己终于拥有了什么。

然后他被人一脚踹倒,魔只帮他恢复了视觉听觉,因此直到视线晃动着转向天空时,容器才意识到自己倒在地上。

他听见住民惊恐地说:“这是那个容器,那个吸纳魔息的容器!”

对魔息的恐惧深深刻在邬野住民脑中,他们想起了几年前的被魔息污染下的屠村惨案,看向容器的眼神满是恐惧,他们在害怕魔息会冲破容器的身体,污染向他们。

一瞬的死寂后,是无数声交叠起来如惊雷般的:“赶走他!”

容器看到拳头如雨点砸落,其中夹杂着一个格外小的,那拳头的主人还是个孩子,他一拳砸在容器身上,抢走了布娃娃。

那孩子以稚嫩的嗓音道:“这是我的!你这个魔鬼,凭什么偷走我的东西!”

孩子的吼声点燃了躁动的气氛,邬野住民们的眼睛红了,看上去当真如同一群魔。

他们又惊又怒地吼着:“他果然是魔鬼!杀了这魔鬼!”

容器被人架起来,朝村落旁的河流送去,村民们无知而暴怒,竟想将他溺亡。

容器当然不会死,修者们给他刻下吸引魔息的法阵时,叠加了无数保命的术法,让他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仍长久地活着,体内的魔息也足以支撑他的生命力。

他沉入水中时,只是抓紧了那只布娃娃。

布娃娃的前任主人,那个随其他住民一同来到河边的孩子却不肯松手,他分明已经抛弃了布娃娃,此刻却不肯让容器得到它。

于是他连同布娃娃一起,被容器拉入水中。

他起初还在抢夺娃娃的所有权,很快却呛着水慌乱起来,他呼救,惊慌中带着哭腔,惶惶地松开了想要和容器抢夺的手,终于被不远处壮着胆子冲上来的父亲捞回了岸上。

容器仰面向水底坠落,可他全不在意,他向岸边漠然地一瞥,收拢了五指。

他只是偏执地想抓紧自己想要的。

人群被他看得胆寒,逃一般的离去,在他们仓皇的背影后,那条并不宽阔的河流恢复了平静,抹去了一切痕迹。

直到月色高悬时,河面倒映的月色被波澜揉碎,容器瘦弱的身影**地爬上了岸。

他仍死死抓着那只布娃娃。

梦境终于走到了这一步,邬凌的呼吸都急促了些,他将意识投入少年时的自己体内。

在他身后不远处,有脆弱的低咳声压抑地响起,容器循声转头看过去。

他看到白衣的青年正站在几步之外。

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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