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喘息声在黑暗中愈发清晰,宋寒枝一身冷汗,闷地喘不过气,索性翻身下床。
光滑白皙的脚踩着氍毹走过,寝衣裙摆曳地,在推开木窗的刹那被冷风吹起,露出骨感的脚踝。
宋寒枝闭眼长舒了口气。
虽已春分,她的房间里却还烧着地龙,兀地被雨水寒气冲开,压在心头的阴霾好似也跟着暖气一起慢慢消散。
清脆的雨声里混着兵刃交接的厉响,杀气在极远处,模糊得快要被大雨冲散,却一下将她拉出梦中。
睁开眼,对面房屋里灯光明暖。
越千洲还没睡……
这个念头蓦地在脑子里浮过,她望着那边,呼吸声渐渐平息下来。疾雨拍在青石上,有细碎的水花溅起,丝丝凉意如蚂蚁轻咬过手背。
她垂眼看了半晌,有些乏累地曲腰趴在窗台上,纤细的一只手伸出去,神情恍惚地看指尖沾上雨水,慢慢聚成透明的水珠从指根滑落。
“你要是闲得慌,不如过来帮我看卷宗。”
雨幕后冷不丁冒出一道声音,对面窗户半推开,越千洲靠窗隔着潮湿的雨雾看向这边,目光短暂地在她寝衣上停留一瞬,移开视线道:“衣服穿好。”说完转身,顺手拉上了窗。
全然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宋寒枝怔了半刻,直起身来,忍不住嘀咕,“真会使唤人……”
越千洲的房间和她离得近,出门只需走一小段游廊。
门没关,她推门进去时,越千洲抱着两摞卷宗放在炕几上,听到她进门,头也不回道:“先看这些。”东西一放就坐回书案后,兀自忙起来。
宋寒枝走近。软塌边放着熏炉,炭火似乎刚燃不久,丝丝温润醇厚的沉香从里间弥散开,让人神安气静。
她坐上软塌,手随意摸过一卷文书,开始看起来。
这些卷宗大多是些验状,从北境战事中出现的蛊奴,到押送的张淮,甚至前些时日死于蛊神教据点的那些人,死因都详尽地汇总在这处。
与张淮相关的案卷里,有一卷批注:金蛊反噬而亡,蛊种入体不过三日,引动距离难逾一里。时人犯嵇甜与大统领交战数里之外,故无杀人之嫌。
她看了一摞有些犯困,同越千洲说起话来,“大人现在是在清查御都内的蛊神教教众?”
越千洲抬眼见她打着哈欠,知道她没话找话,没应声,却听她缓缓说道:“其实在下倒觉得,御都这些教众未必是蛊神教之人。”
越千洲停下手中动作,“怎么说?”
“蛊神教在蛊之一道上深入人心,是以大部分人一见到蛊便觉得是蛊神教作乱……实则未必。”
蛊神教神秘,连鬼方的人对其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蛊神教圣主卫流觞是个能操纵阴兵的传奇人物,手下教众亦尽是蛊师,以一敌百。
当年蛊神教出世不过数年,便生生在鬼方杀出一条血路,继而划北地,成为鬼方第三霸主。
“蛊神教脱胎于九黎族,教众多为族人,生来便有纵蛊的天赋,低等的驯奴蛊对他们根本没用。而且驯奴蛊一旦入体,蛊奴便只剩十年寿数。鬼方的蛊神教是不屑用这种蛊来控制人的。”
“那噬魂蛊毒呢?”越千洲若有所思地看过去,“总不会出自旁的地方。”
“是。”宋寒枝没什么精神地点头道:“不止大人体内的噬魂蛊,甚至令张淮身死的金蛊也像是出自蛊神教。但从始至终,只有蛊。以在下愚见,那幕后之人或许是与蛊神教有联系,但应只是些粗浅交易。”
越千洲眼神深沉地看向她,沉吟片刻,“你对蛊神教似乎很是熟悉?”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宋寒枝眼皮耷拉着,懒洋洋地撑着脑袋道:
“虞国距鬼方千里之遥,蛊神教又是鬼方里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大人不了解也是常事。但我们砚山那老头子活得久……”
她话头一顿,睫毛很轻地颤动了下,随即继续说道:“师父他对这些江湖势力最是知根知底。别说蛊神教了,就是在鬼方扎根百年的银刀,他也门儿清。”
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文书边角,忽然顿住话题,眼皮一抬,眼巴巴地望向越千洲道:“大人……”
“说。”
“……我饿了。”宋寒枝道。
越千洲蹙眉,“都快寅时了,厨房没人。”
宋寒枝神情一言难尽,既然都快寅时了,何止厨房没人,您老房间里也不该有人吧?
她眼珠子转着,正想着怎么委婉告辞,却见越千洲合上文书,竟然起身了。
“等着。”
他语气淡淡的,径直出门,似乎真去唤人了。
宋寒枝伸长脖子,看他身影消失在门口,一头倒在软塌上。她眼睛直直望着屋顶,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困极了。许久后,用手中卷宗盖住脸。
屋内的熏香萦绕,让人眼皮发沉。越千洲提着食盒进屋时,她已在榻上睡得香甜。
远远看她片刻,越千洲将食盒轻放在桌上,吹灭塌边的灯。
宋寒枝单薄的寝衣外只披了件披风,现下侧躺在榻上,披风滑开,露出颈口一片雪白。文书散在她恬静的脸边,几缕青丝落在纸上,像画笔勾出的痕迹。
他躬身去拿她脸边的文书,手指刚触碰到边缘便被一把抓住。
宋寒枝眼睛迷蒙着睁开一条缝隙,瞧见他的脸又安然阖上眼,手却没放,柔软的指腹在他掌心结痂的疤痕上摸过,嘴里嘟囔着什么。
越千洲微微侧耳,听她似乎在说:“怎么这么慢……”
他唰地将手抽出,冷脸扯过旁边的裘褥,算不上轻柔地展开扔在宋寒枝身上,连带着将人脑袋也闷进去。
沉默半晌,他走到门边,在门上轻敲了两声。
一道黑影带着肃杀血腥气出现,在他身前跪下。
“布防外推。”越千洲垂眼看着他,眉眼微冷道:“再让人闯进内院,你自去暗阁领罚。”
“是。”
……
转眼半月过去。
是日清明,宋寒枝难得回了趟宋府。
她凭空出现在院里时,灵双简直以为见鬼了。
这段日子,她谨遵老爷的命令,对外只说小姐在养病。每天院门紧闭,送膳送药,假装里面有人。每次有人询问起小姐病情,她都应付得心惊胆颤的。
总算等到宋寒枝回来,二人大剌剌的走出院门,立时引得府中议论。
宋寒枝恍若未闻,直奔祠堂而去。
她这次回府是为了祭拜生母。
迁坟的事本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只等择日动土。却不想她自己被困在了御都,动弹不得。
况且,她也没想好该怎么安置。
牌位孤零零地落在主神台侧面,好似从来不属于此处。宋寒枝手指缓缓拂拭而过,见上面刻着“宋门孙氏神主”几字,眼中掠过一丝冷嘲。
“您肯定不喜欢吧?”
宋寒枝将牌位放回原处,取了香点燃。她伫立在原处,盯着牌位,像是透过冰冷木牌望见了那位鲜活美丽的女子。
她定然不姓孙,也非宋门之妻,不该与宋明合龛。
宋寒枝想在砚山为她立一个新牌位,却不知牌位上该写什么,更不知她想不想去砚山,有没有自己想回的家?
宋寒枝脑子里又响起那道苍老的声音,素来温和的调子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一字一顿:
“不忘前尘往事者,逐出山门。”
砚山第三戒,她曾在砚山的木屋里默写过千百遍,曾在坟前夸下海口,说往事如烟,她只做她的砚山山主。
可因为嵇甜之事,她还是来了御都,又因为赐婚,介入了虞国皇权之争。
御都,蛊术,长生血,她娘亲的来历,卫老头的死……所有的一切像是活的,以一种挑衅的姿态在撩拨着她,让她无数次想冲上前将往事尽根拔出。
香灰断落在手上,余热将她灼醒,她长舒了口气,开始揖拜。
“再等等吧。”她眉眼温柔地前去上香,像是在和人说着悄悄话,“若后事不遂人愿,便委屈您跟女儿一起回砚山了。那处景致也是极好的,您会喜欢。”
祠堂大门开着,迈步出去的时候,宋晞转过身来,待她近前,同她见礼道:“姐姐。”
宋寒枝有段时间没见这些繁文缛节,有些不习惯,顺手扶她一把,“二妹妹过来可是有事?”
“只是想来看看。”宋晞见她行动间神色自如,不似以往满脸病气的模样,已是安心几分,浅笑道:“姐姐身体无碍,我便放心了。”
两人一起走着,有些生疏地寒暄起来。
见她又是往院里去,宋晞忽然道:“今日白石寺的远山大师会亲自讲经开示,不少人慕名前去。姐姐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看?”略迟疑后,又小心翼翼道:“也为先母祈福。”
宋寒枝神色如常,看她装扮妥帖,随口问:“你要去?”
宋晞笑道:“是。过来见姐姐之前,本打算出门了。”
想起近些时日鄢王府夜夜不断的刺杀,宋寒枝心觉不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问:“既是人多眼杂,家里怎么放心让你一人前往?”
她不笑的时候,无端有些摄人,宋晞声音不由得低下去,“白石寺是皇家寺庙,很是清幽雅致。今日不少世家子弟都会去,早早清场过了,姐姐不必担心。”
宋寒枝默了一瞬,温声道:“那我便同二妹妹一起去凑凑热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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