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君臣

细雨稍歇,寒风带着湿气,空悠悠地卷过垂拱殿。

宫人早早添灯,退步至殿外时,头压得更低,脚步又碎又快。

殿前,黑压压一片人影匍匐在地。随着最后一点天光湮灭,官袍的艳色和地面水影一齐浸没在暮色中。

“越大人……”王公公急急迈上台阶,见官员跪在殿外正门前,挡住了去路,便躬身指向侧方,“这边请。”

地上一众官员闻声微微侧眼,见台阶下缓缓走上来一人。

长发高束,冷面锋眉尽显肃杀之气。一身窄袖玄衣,腰系白玉蹀躞带,悬长剑。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剑柄,虎口处露出玄铁铸造的螭首。

剑名枭首,江湖兵器榜上排名第一的杀器,也是如今夜枭卫大首领的佩剑。

以私器入宫闱,唯他一人耳。

越千洲目不斜视,按剑大步往前,竟是丝毫不避,直穿人群而行。

皂靴踩起积水,袍角翻飞,嚣张地拍打过一张张贴地伏手,铁青的脸,稳步踏上台阶,走入殿门口拉长的暖光中。

殿内暖香扑人。

御案后,虞皇正提笔疾书,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头也未抬。在他身侧,一名白发绯衣的老者垂手恭立,气定似海。

越千洲单膝跪拜,剑格轻击玉扣,发出咔哒清响,“微臣,参加陛下。”

低沉有力的声音震荡而过,室内烛火跳跃,只有笔墨曳过纸面的沙沙声。

越千洲神情冷肃,视线平静地落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许久,上方行笔放缓,虞皇目光幽深地扫他一眼,“说过多少次了?免跪拜之礼……”将笔搁回白玉笔山,“朕的话也不管用了?”

“君臣之礼不可废。臣不敢僭越。”

“朽木疙瘩……”虞皇摇头,没好气地扬声道:“还跪着做什么?起来!”

“谢陛下。”越千洲站起身。

“跟你爹一样的执拗性子……”虞皇面色柔和些许,随即话头一转问:“外面跪着的那些,看见了吧?还有这些。”

他将手上折子不轻不重地一扔,哼道:“都是来给昭明求情的!朕有时也诧异,谢灵钧去时,他不过一垂髫稚子。怎么如今这搅弄风云的本事,浑似得了他外公真传?卸他个差事,竟能让王静安以‘告老’相胁,好大的本事!”

越千洲听过,沉默片刻,道:“白石寺的案子铁证如山,便是依了王静安的意思移交重审,也不会有别的结果。”

虞皇眸光微闪,慢慢趋身向前,意味不明地问越千洲道:“白石寺的案子,当真不会有别的结果?”

白石寺的案子闹得满城皆知,夜枭卫顺着刺客的线索,两日便抓到了幕后主使。

却不想那人是大皇子府上幕僚,束手就擒之际还高呼:为主护道,百死不悔。次日又于狱中自戕,更是坐实了罪名。

虞皇以御下不严为由,卸了唐景初的差事,责其闭门思过。

一时间,满城风雨。

“若细究,此案确有疑处。”越千洲迎着虞皇目光看去,平静道:“只看陛下是否想查。”

“哦?”虞皇眼睛微眯,“依霆渊所见,若细究,能查到何处?”

越千洲略作思忖,不偏不倚道:“那幕僚是埋了十多年的暗子,既用了他,对方就没想让他活。即便顺藤摸瓜查到军中,也不过多一场壁虎断尾的戏码,难以动其根基。”

未有实证,他只以“对方”代称。虞皇颇为舒心,嘴角噙着笑,意味深长道:“还是霆渊知朕心意。”

越千洲了然,他这是不打算动张家了,便问:“那明日臣便着人将案子移交三司?”

“移交?”虞皇喜怒不明地念了声,目光在御案上停顿须臾,冷笑道:“当初朕要斩谢灵钧的时候,死在登闻鼓前的得有百人吧?一个王静安……”他拂开案上堆积的奏折,眼中杀意如冰,“朕倒要看看,这次能有多少人为他死谏到底!”

越千洲睫毛微动,随即颔首领命:“是。”

虞皇脸色缓和,抬手似乎想让他退下了,候在一旁的白发老者却忽地出声道:“王爷的蛊毒似乎稳定不少?”

虞皇这才想起,细细看过越千洲干净的脸,点头道:“嗯,不愧是砚山弟子。依朕看,宋家这姑娘在医蛊一道上,怕是比黄无渡还强上几分。”

越千洲握剑的手上青筋一跳,眼帘低垂,颌角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些。

上方虞皇还在接着说,“听说清明那日她也在,想必受了惊吓。霆渊可去探望过?”

越千洲冷硬道:“不曾。”

“你呀你!”虞皇用手指点了点他,笑骂道:“不争气的东西!也不知道放机灵点儿。把宋明这老丈人哄好了,以后朝中骂你的人能少一半。”

越千洲面无波澜,“宋公克己慎行,岂会因臣有所偏私?”

“罢了。”瞧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虞皇摇着头,“既然入宫一趟,便让黄无渡也帮你看看,朕也放心些。”说着打着手势指使旁边的老者道:“杜陵,你带霆渊过去。”

宫人提灯在侧,在二人身前照出一片光晕。杜陵负手踱步,气息深长,全无老态。夜色中湿气弥漫,却分毫不沾他身。

他挑眼瞥向越千洲,尖细的声音打破沉寂,刺人耳膜,“王爷似乎……心事重重?”

越千洲眉头都未动一下,一脚踩碎积水中的灯影,冷淡道:“不及杜翁操心的事多。”

“呵呵……为陛下分忧,自该尽心。”杜陵笑着,还欲说什么,前方灯影却蓦地映出一道倩影。

女子头戴花钗冠,着绯色大袖长袍,系绶带。一身官服,沉静不失威仪,挽披帛款款行来,落落大方。

“大人。”女子同越千洲浅笑欠身,目光转向杜陵时却略带疏离,客气颔首,“杜翁。”

“哟~”杜陵夹着嗓子,“蓝尚宫怎么来了?”

“本是有些公务着急上禀大人。”蓝神月不急不缓道,望了眼不远处的庭院,好奇问:“杜翁这是要带大人去清桐院?”

“陛下挂心王爷身体,特意让咱家跑这一趟。”杜陵饶有趣味地来回打量二人,笑道:“蓝尚宫的差事再是紧要,怕也要先搁上片刻了。”

“自然。”蓝神月微微一笑,眼尾掠过越千洲,视线短暂交汇,随即道:“属下在此处等候便是。”

到清桐院门口,守卫拦下宫人,只杜陵和越千洲二人能进。

门单开半扇,很快合上,看不见里间情形。只余院门两侧的灯笼在风中飘荡,将门口守卫的影子拉扯摇晃。

蓝神月站在光晕将尽处,双手置于腹前,半张脸隐于黑暗之中。她一动不动,安静得像是没有呼吸,几乎与身后的树影融为一体。

不知等了多久,那扇简陋的木门才重新打开。

越千洲独自走了出来。

蓝神月呼吸骤然松了下来,僵硬的脸上重新活络起血色,走入光亮之中。

“大人。”

她目光快速掠过越千洲身后,杜陵没有出来。

越千洲微微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衣物上沾了淡淡的药草味,混杂着一丝血腥气。

“大人,这边。”她转过身,自然而然地在前引路。

两人默不作声地穿过宫廷,直到进入一处熟悉的清幽小院,房顶上忽地飘下一道影子。

“主子!”李央几步跳到越千洲身边,眼睛亮晶晶的,一脸喜气。

蓝神月却截然相反,脸色惨白地背靠着院门,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目光钝钝地落在越千洲身上,活像是见了鬼一般。

“您真是……”她喉咙发紧,咽了咽口水,苦笑道:“……头儿,算我求您了,咱以后别这么玩儿了成吗?”

越千洲没应声,袍角一掀,悠然在石桌落座。

蓝神月跟上前,声音都在发颤,“元宵那晚就够吓人的了!也是多亏了宋姑娘在。可今晚……”她一脸后怕,长长吐了口气。

“胆小鬼,你话怎么这么多?”李央抱着胳膊哼道:“喝杯酒你怕,隐瞒中毒你也怕,你有啥不怕的?主子自有主意,你听着便是。”

“我……”蓝神月蓦地一噎,气结之下横他一眼,一副懒得跟他计较的神情,嘀咕道:“除开头儿他自己,估计也就你这傻子不怕了!”

两滴噬魂蛊毒入体,究竟会不会要了越千洲的命?

这事儿连章粒事先也说不准。

但越千洲在众目睽睽之下,明明察觉到了酒中的毒,却若无其事地一口饮尽。

还有下令隐瞒中毒之事。

虞皇多疑,北境中毒那次可谓水到渠成,可他还是几番让黄无渡前去查探。若让他发现越千洲再次中毒,还隐瞒不报……

她光是想想都心惊肉跳……

“不过您也真是神了。”蓝神月心服口服,有些奇怪地喃道:“黄无渡竟真没看出来……”

越千洲略带嘲讽地掀了掀嘴角,并未理会蓝神月的话,只斜斜撩过李央一眼,随即目光空落回石桌桌面,不知在想什么。

李央被他一眼扫过,即刻心领神会,照例汇报道:“宋府那边一切如常。哦,对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个桃木挂牌,递给越千洲道:“今日过去,宋姐姐还让我把这个护身符捎给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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