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光像打翻的调色盘,将酒吧里每一张脸都切割成模糊的色块。男人将手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玻璃杯底重重磕在吧台上,发出十分沉闷的响声。
一个喝高了的年轻人晃悠着揽过他的肩,兴致盎然的哼吟着时下流行的曲子,他却没像从前那样下意识拂掉,而是怔了一下,随即竟跟着荒腔走板的节奏,与他们一起摇头晃脑的开怀大笑了起来。
"再来一杯!和刚才一样!"
他朝调酒师喊,声音里带着点没绷住的哑,却没半分颓气。
见天明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滚过喉咙,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里,反而驱散了骨髓深处泛起的寒意。
邻桌的年轻人举着啤酒瓶起哄,喊他“大叔一起摇骰子啊!”,换在以前,他准会笑着摆手拒绝。
今天却鬼使神差地,直接把空酒杯往桌上一扣:“来!输了我喝!”
骰子在碗里噼啪作响,揭开,他输了,却笑得比赢了还痛快。
在一片喝彩声中,仰头干了半杯,抹了把嘴,连酒渍顺着下巴缓缓淌湿胸襟都浑不在意。
舞台上有人唱着嘶吼的歌,他跟着晃脑袋,动作有点笨拙。
又是一杯酒下肚,见天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扒着桌角稳住身形,朝厕所隔间走去。
这醉鬼肉眼可见的开心,浑身弥漫着一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劫后余生的松弛感。
在热舞与香槟交织的喧嚣中,无人注意的角落,洗手间隔间的门悄悄合住。
片刻后,又被人被无声推开。
一尘不染的洁白手套,包裹着骨感分明的修长手节,与这廉价酒吧里的肮脏角落简直格格不入。
来人穿着毫不起眼的深棕夹克,刻意压低了帽檐,口罩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他不着痕迹的躲过那些拦路醉鬼,径直走向门口。
在人来人往的招待台前,男人驻足片刻,从胸前内袋里摸出一块铜制铭牌,指腹隔着布料,反复摩挲着上面刻印的名字。
调酒师忙的热火朝天,百忙之中还是抽空朝他热情招呼:
“ 先生,您喝点什么?”
男人闻声抬眼,灰绿眼眸在迷离的霓虹灯光下,像盛了一片朦胧雨色。
他似乎弯了弯眼角,朝调酒师露出一个模糊的笑意。
随后,手腕一翻,将那块铭牌精准地抛入垃圾桶,转身汇入了门外的人流。
没有一丝留恋。
“爸爸!你起床了吗?起床了吗?”
只只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进了主卧室。
哑光灰的墙面遮光性极佳。只有房间内智能设备运行时忽明忽暗的淡蓝微光,勾勒出床上那人蜷缩着的清瘦轮廓。
左侧靠墙立着半人高的战术储物柜,里面分门别类码着武器保养手册和睡前读物。
旁边挂着他笔挺的黑色军装,肩章上的银色星微在蓝光下反射着粼粼冷光。
房间里最格格不入的,是床头柜上那个旧相框,里面映着梁雪意十年前刚入伍时的模样。
留着利落的寸头,黑发黑眸,对着镜头勉强勾勒出一点笑的弧度。
哪怕是隔着十年时光,都能清晰看出他当时的青涩与局促。
没有如今这头标志性的惹眼红发,那时的他更像一个过分俊秀,但仍尚未经历太多风雨的青年。
“只只,轻点,他还在睡呢。”
方垂野蹲在门口,朝女儿招了招手,目光扫过床上呼吸平稳的身影,稳稳接住了这颗冲过来的“小炮弹”。
“好吧。”
只只撇起嘴,任由方垂野抱着她坐回了餐桌旁。
以梁雪意的职位和薪水,他本不必一直窝居在军方分配的这套三居室里。
但他只是在接回女儿后,将原来的一室一厅申请调换成了这里,此后就再没动过挪窝的想法。
“爸爸!我想吃在柳炎叔叔家那种糖心的粉色煎蛋。为什么连你也不要只只啦?你们都留我一个人在家,好无聊。”
小姑娘掰着手指抱怨:
“我真的要生气,还有我的开学典礼,你们答应过都会参加的,对了……铃兰姐姐不下来吃饭吗?”
方垂野一边倒牛奶,一边耐心听着女儿的碎碎念,将早餐一一摆上桌:
“好,我等等问他怎么做,晚上给你试试。
典礼我们肯定参加的。你想想,你爸爸这么好看,往那里一站,肯定是全场最引人注目的家长。
我们只只怎么能被比下去呢?必须艳压群芳……礼服挑好了吗?”
“早挑好了!你是怎么认识……”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就收了声,圆溜溜的杏眼直勾勾地望向楼梯。
铃兰正小心翼翼地从楼上探出身,她不自在的低垂着眼帘,双手紧张绞着衣角,指节攥得发白。
她想过跟梁雪意离开诺亚区,却从没预想过会是眼下这种……近乎家庭生活的场景。
“都起来了?”
带着刚睡醒时朦胧的沙哑声音响起,梁雪意终于出现在餐厅。
他揉了揉发懵的脑袋,赤着上身瘫坐到餐桌前,顺手拿起那杯温度适中的鲜奶,“咕嘟嘟”几口灌下。
方垂野的目光扫过他腰腹间包扎好的伤口:
“有点渗血,等她上学后我再给你处理一下。”
牛奶终于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梁雪意的脑袋彻底清明,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微妙尴尬。
“呃……”
他顿感头疼,朝僵在楼梯口的铃兰示意:
“过来吃饭。你学业问题,稍后我让人处理。寄宿还是走读?”
“寄宿。”
铃兰几乎是立刻回答,仿佛怕他后悔似的。
她像只敏感的猫,脚步轻盈的走过来,安静落座后,对一直好奇地盯着她看的小姑娘,抿唇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外面情况怎么样?”
梁雪意迅速回去披了件衣服,重新坐下时,肩背已然挺直,恢复了人前一丝不苟的正经模样。
“回来的路线很干净,没留尾巴。”
方垂野将煎蛋推到他面前:
“诺亚区的烂摊子够他们忙一顿了,你身份敏感,柳炎那边还在处理,暂时低调为好。”
梁雪意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方垂野看了眼时间,提醒只只:
“校车快到了。”
只只抿了抿唇,怯怯地望向梁雪意。
察觉到目光的梁上校下意识绷紧了面部肌肉,这使得他的神情看起来更为严肃,甚至有点可怕了。
方垂野见状,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低声对梁雪意说:
“你抱抱她。”
怎么抱?横抱竖抱?单手双手?举起来?还是搂怀里?
方垂野这毫无建设性的建议令梁雪意无语地瞥了他一眼,最后,他只能略显僵硬地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头顶,动作小心得像在触碰一只受惊的幼猫。
不太熟悉的父女俩相顾无言,片刻后,还是梁雪意率先打破沉默:
“去上学吧,我……呃,爸爸要去工作了,晚上给你带礼物。”
只只的眼神瞬间变得雀跃了起来,用力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
梁雪意掌心轻轻托着女儿的脑袋,任由那该死的伤疤在压力下隐隐作痛,面不改色。
“好消息是,我今天帮你请假好了哦。”
方垂野见状,适时帮他解了围,语气温和道:
“爸爸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今天由你带着铃兰姐姐去考察新学校,可以吗?门口会有勤务兵叔叔接送你们。”
“天哪,当然可以,耶耶耶耶耶!!”
只只欢呼一声,瞬间撤身离开。
她兴奋地拉起铃兰的手,在她受宠若惊的目光中,朝梁雪意摆了摆手,两人蹦蹦跳跳地一起朝门外跑去。
梁雪意抬眼看着她们缓缓离开的背影,无声捻了捻指尖,神情里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的怅然若失。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片刻后他很快回神,声音还有些沙哑,精神头倒是比回来前好了不少。
方垂野从洗漱池前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眸看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你的伤……”
“死不了。”
梁雪意打断他,眉头不耐的楚起:
“我要尽快见凯恩,至于柳炎……”
说到这里,他十分头疼的叹了口气:
“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他的事。”
方垂野看着他脸色苍白又不服输的样子,垂眼把盘子里的污渍擦干净,最终调侃开口:
“你比以前话多了不少。”
“以前?我哪里……”
梁雪意话说到一半,才后知后觉方垂野是在说他三十岁的样子。
他抿唇,用叉子玩弄着碟里碎成小块的煎蛋,这时候又有点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了。
老实说,自从醒来之后,梁雪意鲜少把方垂野当成记忆里那个男孩过。
他稳重,英俊而风度翩翩,强大自信,值得信赖。
就算偶尔的举止出格,也在梁雪意尚能接受的范围里徘徊。
尽管不想承认,但方垂野总让他有种就算天塌下来,也能处理得滴水不漏的……该死的安全感。
梁雪意从来没有依靠过谁,但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他却不得不将后背交给他。
他尚且幼稚的个人英雄主义,羞于启齿的隐秘不安,在那双无限包容的浅灰眼底,突然就无所遁形了。
在其他人眼里,他必须是那个雷厉风行的成熟上校,绝不出错,一个人独挑大梁。但是只有在方垂野这里,他好像才能短暂的做回他自己。
梁雪意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尽力扮演着“自己”,却忘了十七岁,本就是随心所欲的年纪。
“冷气开得太过了?”
就在他分神的间隙里,微凉指腹突然附上了额头。
方垂野理开他额前的长发,抬手试探了几秒,这才撤身道:
“没有发烧。凯恩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柳炎那边……我也帮你联系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
“在见到他们之前,你最好保存体力。”
梁雪意猛地抬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
方垂野靠的很近,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柴米油盐的生活气息。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只被入侵领地的猎豹,十分凶悍的朝不速之客露出了尖锐爪牙:
“看什么?”
“要是晚上不赶我去睡沙发,就完美了。”
方垂野轻叹,带着薄茧的指腹重重捻过那鲜有弧度的暗红唇角。
“方垂野,你他妈……”
梁雪意一把拍开他的手,动作牵扯到腹部的伤口,让他疼得倒抽了口凉气,脸色更白了几分。
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梁雪意坐在桌前,脸色变了又变。
某个瞬间,他抬眼盯着方垂野最脆弱的脖颈处,猩红眼底闪过一丝明晃晃的暗沉杀意。
最后,却只是硬邦邦的扔了句:
“我去开门。”
然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风尘仆仆,深色凝重的凯恩。另一个则是气质沉稳,带着无框眼镜的年轻男人,梁雪意的副官,柳炎。
“上校!”
看到梁雪意惨白脸色的瞬间,凯恩面色徒然一变。他快步上前搀扶着,脸上闪过一丝堪称阴翳的神色:
“您受伤了?”
“……小伤。”
梁雪意憋了半天的气,在他们担忧的眼神中尽数收敛。
他僵着脸将自己的两位挚友请进门,在凯恩要把他扶回原位时,整个人手腕一翻,灵巧躲过了他的钳制,面不改色的座在餐桌前微微颔首。
柳炎推了推眼镜,将一份电子档案递给梁雪意,语气平稳:
“上校,欢迎回来。”
方垂野给三人倒了杯热水,在柳炎不言而喻的目光里,识趣起身道:
“梁,你们聊,我去找老约翰喝几杯。”
梁雪意面无表情的瞪着他,眼神如有实质,凶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人撕成碎片。方垂野见状挑眉:
“酒桌上认识的朋友,我的……个人生活。”
随着轻微关门声响起,柳炎迅速接话:
“这是您不在的期间,需要您过目的紧急文件摘要。另外,关于诺亚区事件的初步报告,已经给在了每一位警团长的手上。
最高统帅部已发出通知,要求召开跨区域的‘圆桌会议’。”
梁雪意快速浏览着档案,头也不抬地问:
“创世那边有什么反应?”
凯恩接过话,看了一眼旁边神色自若的柳炎,低声道:
“消息已经通过特定渠道传回那边了,他们保持沉默,暂时没什么大动作。”
那就是马文.菲尔丁还算识趣,没蠢到把自己的救命恩人搭进去 。
梁雪意心里松了口气,轻声嗯了一声。他对这些政治博弈感到厌烦又无比的疲惫。
沉默片刻后,梁雪意忽然抬起头,看着凯恩和柳炎,神色骤然舒缓了下来:
“还有别的公事吗?”
“没有了。”
柳炎定定看着他。
他自从踏入房间,紧绷的神经就一直没有松懈下来过。
梁雪意闻言垂眼,挺直肩背松懈下来,懒散靠在了椅背上。
这是一个不加防备的姿态,同时也释放着一个信息:接下来的谈话会更加私密,与公事无关。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氛围。
“之前的事……上校,对不起,我判断失误了。”
过了良久,柳炎轻声开口。
他抿了口茶水,整个身体搭在餐桌边沿,像个听训的孩子一样长长叹了口气。
“嗯。”
梁雪意闻言抬眼,猩红色的眼眸在灯光映衬下像翻涌着一池沸血,看着柳炎说:
“你妈妈……情况还好吗?”
柳炎闻言似乎愣了一下,随后才如实回答:
“她很好,在疗养区呢。”
梁雪意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端起那杯泛着白气的茶水,苍白指腹摩挲着杯底凹凸不平的纹路,脸上终于露出点少年气的纯真神态,突然问道:
“伊莱亚,唐彩,马库斯。他们三个在哪里?自从来到这里,我好像只见过你们。”
他浓密长睫轻微颤动着,似乎察觉到这种愚蠢的问题不该从上校的嘴里问出口。但梁雪意依旧坚持,说完,静静盯着桌上二人,眼里罕见的露出一点雀跃的神色。
所有人都瞬间长大了,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被困在旧时光里,梁雪意不喜欢这样。
他只能抓着唯一的锚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去接受这个全新的世界。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凯恩和柳炎同时愣了一下,随后而来的就是长久的沉默。
假前最后一更!应该……还算粗长吧,嘿嘿[熊猫头](叉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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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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