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抬头之前,时妙原迅速地改变了自己的容貌。
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对外貌稍作微调。他把眼睛变成了普通的棕褐色,肤色和五官和原先比起来也有了细微的差别,这些变化单拎出来虽然并不算明显,但是组合到一起,就让他完全变了个样子。
“头抬起来。”荣观真平和地说,“别让我再说一遍。”
时妙原视死如归地抬起了头。
然后他发现,自己这招其实是多此一举。
荣观真根本就没有眼睛。
严格意义上说,有,应该还是有的,但却并未显露出来。
来的确实是荣观真没错,他还穿着时妙原印象中那套万年不变的白西装搭灰衬衫。洞中泥点飞溅,荣观真一尘不染。山鬼魈抖如筛糠,荣观真云淡风轻。时妙原灰头土脸,而他亲爱的山神大人却优雅得像是才从巴黎时装周秀场下来的一样。
不过,比起那些曼妙生姿的模特,荣老爷的穿衣风格还是要保守很多。他把衬衣纽扣扣到了最上一粒,几阵阴风吹过,吹得他略长的棕发微微拂动,也吹得他脸上的红纸扑簌作响。
这是什么造型,怎么给自己脑门儿上拍了张纸?时妙原又惊又愕,他从前只在庙里未开光的神像身上看到过这副打扮,可那是为防邪魔入体、挤占神位的民间土方。荣观真一个正神,他这么做又是图什么呢?
荣观真歪了歪脑袋。
他“看”到时妙原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微妙地抽动了一下。
“一般货色。”他嗤笑道。
说完,他绕过趴在地上暗暗骂娘的时妙原,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那只还活着的山鬼魈。
瘦鬼魈虽还有气儿,但现在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了。它的舌头断在地上,脑袋上还破了个碗大的窟窿,见到荣观真走来,它抖得几乎当场散了架,很快时妙原闻到一股难言的恶臭——那畜生拉了,它是活活被吓失禁的。
荣观真飞起一脚,将它踹进了溶洞的墙壁里。这样一来它就不再发抖了,那些五谷轮回的产物也算是有了归处。
“伪造我的意志,假传我的指令。绑架我的信徒,妄议我的决定,刚才还说了那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话,你要怎么向我交代?”
他慢条斯理地问道。
山鬼魈没了舌头,它答不了话,也不敢轻易答话。但凡是个有脑子的,现在都听得出荣观真并不是在寻求意见。他其实甚至已经给出了选择:去忍,去等待。等到他惜开尊口,放话作最终判决。
荣观真说:“把手吃了。”
山鬼魈啊啊叫着,颤巍巍抬起了手。
吃谁的?
“吃自己的。”
话音刚落,溶洞里就传来了毫不拖泥带水的咀嚼声。
孩子们还在昏迷,张遥只在荣观真刚来时醒了一下,然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洞中早没了雨水,时妙原跪在刚吞吃了胖山鬼魈的泥地上瑟瑟发抖,他虽一声不吭,心中的尖叫声却几乎要冲破了耳膜。
太变态了……
太变态了。
荣观真这家伙,他也变得也太变态了吧!!!
他和荣观真早就相识,他也知道荣观真心理确实是是有点问题,可不过九年没见,他现在怎么变成了这种风格?!
空相山人杰地灵,就连花草都长得比别处更水灵些,荣观真这一山之主是出了什么劈叉,怎么把自己养得越来越疯了啊!
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前任相见,眼睛通红。那要是两人曾为爱侣,又反目成仇,最终一死一活,在这种情况下再相逢会是什么情况呢?
时妙原认为结局就只有一个:刀刀见红。
外界都道他与荣观真水火不容,却少有人知道他俩真的谈过。他们不仅谈过,还谈得时间不短。不仅谈了好几百年,还是荣观真先追的他。不仅是荣观真先上的头,还是时妙原先提的分手。不仅是时妙原踹的荣观真,其实直到最后那一刻,荣观真都把手搭到三度厄上了,还在不死心地问他:
“我们要不要试试重新开始?”
当时,时妙原的答案是:老子不!
现在,要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也会果断摇头拒绝。
开玩笑,先不提那些弯弯绕绕的矛盾,就荣观真这病发入脑了的样子,谁还敢再和他处下去啊!
他从前最多就只是玩得大了点,玩得狠了点,玩的花样和……呃,地点丰富了点。可现在这都啥跟啥?时妙原怀疑,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荣观真恐怕误入歧途去地下禁色场所修炼了一些鞭法。
许是时妙原的脑电波太过汹涌,山鬼魈吃到无名指的时候,荣观真慢慢悠悠地踱到了他的身边。
时妙原内心尖叫一声,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荣观真问他,“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回…回荣老爷,我叫常栖迟,是这几个小孩儿的亲戚。他他他,他们家里人走投无路,托我来找他们,我只是想来救孩子而已,我绝无冒犯之意啊!”时妙原哀嚎道,“求您放过我们吧!这几个娃儿都还小,他们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这一大家子就都别活了……呜呜呜……”
时妙原边求边跪,讲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肝肠寸断。情到浓时他还装模作样地抹了把眼泪,不知道的以为他有多爱护小辈,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是因为他下跪的时候眼睛里不小心进了沙子。
“那这么讲,你是人喽?”荣观真若有所思地问。
“如假包换,假一赔十的碳基生物呀老爷……”
“既然是人,你怎么会认得出我是谁?”
时妙原噎住了。
“这,这个……啊,这是因为……那个,那个那个,您在我们当地一直是处于一个比较有名的状态……”
荣观真笑了。
时妙原材刚松一口气,却见荣观真突然出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还跟我装?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德行!”
他的声音中满是戏谑,而那不屑中却饱含有汹涌的怒火。
“你难道真的以为,你这点把戏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吗?嗯?从你刚进洞时我就认出你了,你还好意思跟我说你是人?你自己脑子坏了就算了,不会真当我也是傻子吧,时妙原!”
“……”
“……”
“…………”
时妙原无助地张了张嘴巴。
荣观真虽掐着他的脖子,但并没有用多少力气。他们离得很近,好在有红纸作隔断,他现在至少不用直面荣观真的眼睛。
不然,他可能会真的一个绷不住直接跪下来求饶。
红纸岿然不动,时妙原噤若寒蝉,荣观真盯了他多久,他就沉默了多久。
直到那山鬼魈吃完了手,静静地等待荣观真下一步的指令,藏仙洞内也依旧是一片死寂。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荣观真才终于松开手,把时妙原丢到了地上。
“搞错了,对不起。”他毫无悔意地说。
不是?时妙原捂着脖子目瞪口呆:感情他刚才这是在诈他吗?!
荣观真退后几步,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对时妙原摆出了一幅人畜无害的表情:“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把你认成了一位故人。因为你说你是人,还认得我的样子,这种情况十分少见,所以我才会看走了眼。你刚才说你是我的信徒,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那……那当然了!”
不爽先放在一边,有台阶不下那纯属是傻子。时妙原小碎步跑到荣观真身前,巴巴地跪在他脚下谄媚道:“小的自幼在海阳峰下长大,从小就总听家里人讲荣老爷的故事!我我我,我今儿个虽是第一次见您的真容,但我看您器宇轩昂、气质不凡,一出手就斩断邪祟,就猜您肯定是山神老爷没跑了!”
“哦?你说你是受家里人影响,那你说说看,他们都是怎么形容我的?”荣观真和善地问。
“那还用说!咱们全家人,不对,整个休宁城的人都说啊,荣大人是空相山主神,掌山上一切生死,主地下万物生发。寻常人信您,能保一生无忧,山中精怪要是听从您的号令,也必定能修有所成,荣登仙班呀!”时妙原拍着胸脯说。
“原来如此,这吹得不算太过头。”荣观真颔首道,“但你说到信,你们又是如何信我的呢?”
“那自然是以身信,以心信,以全身心信!”
“身是什么,心又是什么?”
“身是发自心灵,心是身体躬行。”时妙原从善如流道,“您这样的神仙高在云端,寻常人若是想求庇护,自然得每作日课祷念、时造祭礼献祀。这信仰一事,无怪乎香火荣敬而已嘛!”
荣观真被他这狗腿样逗笑了:“好一个香火荣敬!你嘴皮子这么溜,讲的也头头是道,虽不乏胡编乱造的部分,但总之也算是有可取之处。我很喜欢你说的这些话,我看,你不如和我回行宫,当我的护法吧。”
“哎?”时妙原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空白。
“怎么?”
荣观真微微俯下身子:“你不愿意?”
气氛再度凝固。
藏仙洞内冷风忽起,吹得时妙原两条腿直打哆嗦。他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荣观真,他总不能说,哥啊,你就别把我带回去了因为我是其实就是你那个四处捣乱伤天害理还败坏了你不少名声的前男友你带我走就只能徒增烦恼我看咱俩还是就此别过吧拜拜拜拜拜拜吧!
“这个……荣老爷,我……我……”时妙原扯出了一个十分艰难的笑容,“我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弟弟妹妹要好好养,这一大家子人都在等着我回去烧饭呢……我,我还得养家……”
此话一出,他立刻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
那寒意从地底来,从他的脚底蔓延,缓缓地灌通到了天灵盖上。
荣观真正静静地“盯”着时妙原看。他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好似凝固了,那若有似无的笑意也全都被收敛了起来。不过几秒钟而已,时妙原就没法儿从他脸上看出任何情绪了。
“那你走吧。”荣观真说。
时妙原正暗道不好,突然听见荣观真下了逐客令,心下不由得大喜。不过他马上意识到,这话是对那山鬼魈说的。
“吃完了吗?吃完了就回你该回的地方去。”荣观真望着那怪物说。
山鬼魈如蒙大赦,举着没了手掌的胳膊落荒而逃。它跑得太急,甚至还在地上落了好几片没能咬碎的指甲。
哥们儿,别!别留下我一个人啊!
时妙原望着山鬼魈绝尘而去的背影,发自内心地感到了一阵绝望。
这不对吧?
这个走向正确吗?
这是一个刚复活的人该有的待遇吗啊啊啊啊啊?!
怎么他从前上网看小说,那些主角重生不是复仇虐渣就是紧抓时代风口走向人生巅峰,到了他这儿不是被人拖来紧急救援,就是要隔三差五被自己的阴森前任吓上两跳,现在连命估计也要保不住了呢?难道说在他死翘翘的这九年中,本土网络文学市场已经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吗?!
正当时妙原恍惚不已的时候,荣观真挥挥手驱走了那刺骨的寒风。
“你也走。”
“哎哎?”
“走吧,快点。”荣观真轻声催促道,“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了。”
耳畔传来阵阵清脆的马蹄声,时妙原神情一凛:他好像猜到来的是谁了。
没几分钟,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出现在了洞中。
这马儿生得极为俊俏。它的体格匀称,鬃毛柔顺,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场景下也微微泛着冷光。那双顺从的眼睛里温柔满溢,不论看谁都是一副极为顺从的模样,寻常人见了它估计要跪下大拜神仙,时妙原脸上装得震惊,心里却丝毫不意外。
他对它可太熟悉了。毕竟这白马可是如假包换的,荣观真的灵体。
“上去吧。记得把那几个小孩也带着。”荣观真吩咐道,“山里情况复杂,出去了就别再回来了。这段时间就在镇子上待着,再有下次我是不会再来救你们的。”
“那你呢?”时妙原下意识反问道,“你怎么办?”
荣观真愣了一下:“你管我做什么?我在我自己山上,难道还会出事吗?”
哦!时妙原一拍脑袋:也是。这整座空相山都是荣观真的地盘,哪有到主人家关心他有没有地方落脚的道理。
他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把三个小孩哎哎哟哟地抬到了马背上。时妙原搬小孩儿的过程中,荣观真就坐在一旁低着头发呆。他看起来有些累了,也并不是很愿意再开口说话,有好几次时妙原偷偷打量他,都发现他在微微地发抖。
他怎么了?
先不论荣观真出了什么情况,在把卷毛放到马背上的时候,时妙原突然发现,这白马和他印象中的……好像长得不太一样了。
乍一看,它的毛发粗糙了很多,还有好多结块了缠在一起。稍往里再翻一翻,还能看见大片大片的污渍,怎么搓也搓不开来。
“动手动脚的干什么呢,还不快走?”荣观真冷不丁开口道,“它会带路,跟着走就行。这里地势复杂,光凭你自己找,到下辈子都出不去。”
有没有可能我现在已经是下辈子了呢?时妙原油嘴滑舌地说:“那谢谢荣老爷了!”
白马整装待发,驮着三个小孩往藏仙洞深处走了过去。时妙原道别荣观真,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它的身后。过了没多久,他就又听见了潺潺的水声,地下河卷土重来,他不得不挽起工装裤裤脚前行。好在孩子们不会被淹,不过……
时妙原随白马走出了十几米,在将要拐弯时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荣观真还坐在原地。
他们相距太远,时妙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知道他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脚底发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线透过岩层打在他身上,在马蹄声的衬映下,竟显得他的身影十分寂寥。
现在的荣观真,看起来当真就像尊雕塑一般。
要不是风吹动了他的发丝,要不是他微微支起了胳膊,时妙原几乎就要怀疑那恐怕并不是荣观真本尊,而是他从哪找来当介质的神像了。
好在这雕塑动了。许是洞中的风太大,荣观真犹豫片刻,还是抬手取下了脸上乱飞的红纸。
时妙原心底一动,赶忙眯起了眼睛想要细看,可就在他即将看清荣观真的真容之前,他却感到背后冷不丁吹来了一口狂风。
“哎?”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直接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天坑之中。
老荣:孤单寂寞凄凉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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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度苦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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